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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從另一方面看,多爾袞功在社稷,花兩、三百萬銀子,為他造一座城,權當「采邑」,讓他舒舒服服地享受後半輩子的福,以示酬庸,亦並不算過分。

  這些看法,傳入後宮,孝莊太后深以為然。於是永平築城之議,成為定局,加派錢糧,及於直隸、山西、浙江、山東、江南、河南、湖廣、江西、陝西九省,最多的是江南,應徵五十九萬五千餘兩;最少的是湖廣,不足十萬,此外二、三十萬不等,總數二百五十萬。此外官民人等有急公好義,自願捐助者,聽其自便;當然,捐助之人,酌量恩敘,為有錢而想做官的,開一道方便之門。

  這是極大的一個工程,徵用民伕以外,更需動用軍工;有人向多爾袞進言,說動用軍工築城,不比打仗,一戰而勝,功勞立見,升遷獎賞,接續而至,士卒樂於效命;土木之事是胼手胝足的苦差使,往往士氣不振,須有一個善於調變,而又能與士卒同甘苦,為眾心服的人來管工地。要找這樣一個人,非王輔臣莫屬。

  「馬鷂子,」多爾袞說:「你先跟我到連山;回來到永平修城。願意不願意替我辛苦兩年。」

  「王爺別問了!王爺怎麼說,輔臣怎麼幹,湯裏來,火裏去,輔臣都不在乎的。」

  話是這麼說,心裏總不免悵惘;倒不是因為好缺落空,而是不能親自將董小宛的口信帶到,只能選派一位極靠得住的小校,將董小宛的那個包裹,專程送到如皋冒家。

  ***

  連山在山海關外,寧遠以北,錦州以西,所以亦稱錦西;多爾袞選定此處,作為迎接朝鮮義順公主成親之地,因為這是一次「國婚」——祁充格與剛林獻議,「國婚」表示為了兩國和好而締此婚姻,猶如「連」接兩「山」,勢益雄偉。這樣的說法,可以沖淡好色之名;因而為多爾袞欣然嘉納。

  這一來增加了朝鮮國王李淏的難題。多爾袞向朝鮮使臣說:「嫁女兒應該有主婚人。既然是國婚,義順公主應該由你們國王親自送來。」

  這在李淏是萬難辦到之事。因為朝鮮老王歿於順治六年六月,未滿一年。滿洲人父母之喪,二十七天釋服;朝鮮卻以箕封之國,禮義之邦,遵行中國古禮,對三年之喪看得極重,喪禮不盡情,不可為人,視作禽獸。李淏在重孝之中,如果親送義順公主出國成親,將為舉國所不滿。經使臣宛轉陳詞,多爾袞總算諒解了,但提出的另一個要求,同樣有事實上的困難。

  「國王既不能來,不妨讓麟坪大君送親。」

  麟坪大君是李淏的胞弟李濬的封號;一樣也是三年之喪,李淏不能來,由李濬代替,同樣也會招致朝鮮國民對李氏王朝的反感。於是,又要大費口舌了。

  朝鮮的原意,打算派宗室,封號為嶺陽君的李儇為義順公主「護行使」;李儇憚於此行,以父病為由,堅決辭謝,結果改派了官位相當於清朝工部尚書的工曹判書元斗杓護送。不過另外有一個協議,等過了李倧去世周年的「小祥」祭禮以後,由麟坪大君以特使的身分,到北京來謝恩——預期多爾袞在成親之後,將會頒賜珍物,自然要派遣謝恩使。

  幾番周折,終於定局;義順公主在女醫、乳姆;及侍女十六人陪侍之下,定於四月二十二日由元斗杓護送起程。這一天李淏親臨京城西郊送行,生離宛如死別,義順公主及其侍女的親族,哭聲震天;觀者無不慘然。

  相反地,多爾袞一行五月初出京時,莫不興高彩烈,由北京到山海關,只得九天的工夫;預計義順公主到達連山,還有十天的工夫,儘有餘裕的工夫,可以遊獵。這一帶山川盤錯,雄奇幽秀,兼而有之,其中第一名山為醫無閭山,是幽州的鎮山——黃帝方制九州,至舜重新規劃,增設并、幽、營三州,共十二州;夏有天下,復為九州,至周亦然,而增設的幽州,始終在內,西起永平,東至錦州西北的幽昧之地。醫無閭山為鎮山,就是舜之所封;此山掩抱六重,所以亦名六山,巖壑窈窕,峰巒迴合,種種奇勝,不可名言;但多爾袞卻無心領略,不時浮起在腦際的,只是想像中的儀態萬方的義順公主,偶爾也會想到宛轉承歡的「董姑娘」。

  五月二十一日那天,終於盼到了義順公主;由朝鮮京城到連山一千九百里路,恰好走了一個月。初抵連山時,由祁充格帶著多爾袞的一班親信出郊迎接;義順公主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入特備的賓館,看到芳容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心裏在說:朝鮮國王有麻煩了。

  原來義順公主並不美。當初祁充格去相親時所見到的虛飾的美麗,為旅途之勞;鄉思之憂,一掃而空;面黃肌瘦,雙眼失神,看不出一點點公主的氣質。

  當然,經過膏沐修飾,送入行宮洞房時,當然與剛下車時不同,但也好得有限。第二天一早,隨行的王公大臣入行宮賀喜時,只見多爾袞是一張「一笑黃河清」的臉,都嚇得不敢開口了。

  「祁充格」,多爾袞冷冷地說:「你的差使辦得很好。」

  祁充格打了個寒噤,俯首無語;眾人面面相覷,也沒有一個人能想到一句適當的話來安慰多爾袞,打開僵局。

  「朝鮮的使臣呢?」多爾袞問:「叫甚麼名字?」

  「叫元斗杓,官居工曹判書。」祁充格答說:「此刻在宮外待命。」

  「叫他進來。」

  元斗杓倒是朝鮮的忠臣,早就知道這趟差使吃力不討好,已經抱了「豁出去」的心情,準備接受任何責備,所以上得殿來,倒是氣定神閒,抹一抹衣袖,揚塵舞蹈地行了兩跪六叩的大禮,口中說道:「屬國小臣元斗杓,恭請天朝皇父攝政王萬福金安,叩賀大喜。」

  「喜從何來?」

  「屬國公主,得配天朝皇父,真正大喜之事。」元斗杓緊接著又說:「義順公主旅途多勞,未免憔悴,請皇父攝政王寬以時日,體氣日充,自然容貌日美。」

  多爾袞覺得這話也有點道理,臉色就比先前來的緩和了。

  「公主的十六名侍女,皆是處子;不過有美有不美,請皇父攝政王海量包涵。」

  這提醒了多爾袞,公主不美有侍女;侍女之中這個不美有那個。轉念到此,興致又來了。

  「祁充格!」他說:「賜宴使臣,派你作陪,盡我大國之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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