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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辛者庫」是滿洲話,性質如前明的「浣衣局」——明朝的宦官衙門,編制很大,計分二監、四司、八局,合稱「二十四衙門」,統由十二監之首的「司禮監」管轄。八局之中有個「浣衣局」,凡宮女年老、或妃嬪有罪斥退,都發交此局閒住,一直到死,以防洩漏大內機密,是名副其實的所謂「冷宮」。

  多爾袞領兵入關,正白旗的包衣接收了明朝的二十四衙門,有的廢除,有的改名;住在德勝門內,護國寺以北將養房胡同的浣衣局,改名為「辛者庫」,專門收容親貴獲罪籍沒的妻孥屬人,與浣衣局不同的是,庫分內外,區別男女。不過,董小宛雖在內庫,卻與外庫的王輔臣,常能見面,但只是遙遙相望,頷首致意,無從交談。

  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辛者庫的廚房,由犯人輪番執役;這天輪到王輔臣挑水,水缸就在灶旁,因而發現了正在灶下燒火的董小宛。

  「董姑娘!」他驚喜地喊。

  「喲!是王將軍。」

  「王將軍?」王輔臣苦笑著自嘲:「將軍挑水!」

  「我不也成了『灶下婢』了嗎?」董小宛笑道:「不過,這種天氣,我這個差使還不壞。來!烤烤火。」

  王輔臣略想一想說:「等我把水缸挑滿了再來。董姑娘,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好!我等你。」

  王輔臣身長力大,健步如飛,他人需要半天工夫,才能將四隻「七石缸」中的水挑滿;他只花了一個多時辰便已畢事。

  「請坐,」董小宛在矮長凳上,將身子往裏挪一挪,「你先烘烘手,暖和暖和,我請你吃點心。」

  說完,取起火鉗,從熱灰中挾出來一枚烤熟了的白薯,等涼一涼,吹去了灰,用塊布裹著,剝去了皮,送到王輔臣手中。

  「真沒有想到,咱們倆會坐在這兒吃烤白薯。」王輔臣說:「這兩個多月,簡直像做了一場夢。」

  「夢還長著呢?王將軍——」

  「董姑娘。」他打斷她的話說:「你叫我輔臣好了。」

  「好!」董小宛問:「輔臣,你在外面怎麼樣?」

  「不知道。現在亂得很,根本沒有人管。」王輔臣說:「董姑娘,你不比我;聽說太后已經交代了,你們有家的,可以由家裏人來領;無家可歸的,配給『上三旗』的單身漢。」

  「『上三旗』?」董小宛不解地問:「只有兩黃旗才是上旗;怎麼又多出一旗來了呢?」

  「正白旗也歸皇上了;不過,正白旗的『包衣』歸太后。」王輔臣略停一下,將話題拉了回來:「董姑娘,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前回你交給我的東西,我也沒法兒親自替你送到如皋。如今我可以替你想法子通知冒家;最好你寫封信,我一定能替你送到。」

  董小宛不作聲,火光照在她臉上,是一種極深沉的橘紅色,猜不透她心裏在想些甚麼?

  王輔臣狼吞虎嚥地吃完了烤白薯,順手拿起木瓢,舀了一瓢冷水,猛喝一氣;抹抹嘴轉臉看時,董小宛仍舊是那種木然的神情,不由得大感詫異。

  「董姑娘,你怎麼說?」

  「多謝你,輔臣!」董小宛說:「我如今是失節之婦,沒有臉見冒公子了。」

  王輔臣的詫異,又加了幾分;總以為破鏡重圓是她朝思暮想的事,誰知她會存著這樣的念頭。

  「我的出身,你是知道的;不過,既然從了良,就應該從一而終。輔臣,你說是不是?」

  「不,你是身不由己,沒法子的事。」王輔臣說:「冒公子一定原諒你的。」

  「可是,我不能原諒自己。」她低聲吟道:「『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王輔臣不知道她唸的是甚麼;只抓住最後三個字問:「甚麼『薛』夫人?」

  董小宛沒有理會他的話,管自己說道:「去年正月初二,我想尋死,為了冒家不能死;在進京路上,幾次想死,怕害了你跟蘇將軍,想想也就算了。可是一進王府,你們交了差,我就害不著你們了,那又為甚麼不死呢?」董小宛抹去眼角的淚珠,「我恨我自己!輔臣,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該死的時候不死,就再不能死得光明磊落了。」

  王輔臣默然,好久才低聲說了一句:「也許,我應該死在大同的。」說完,起身要走了。

  「輔臣!」董小宛拉住他說:「是不是我的話刺傷了你?」

  「不是刺傷;是我懂這個道理太晚了。」王輔臣復又坐了下來:「別談我;談你自己。你既然不願回如皋,總得有個歸宿:「如果我不是在辛者庫,我願意娶你。」他緊接著又說:「這也許是妄想,如今是連妄想都談不上了。你想嫁怎麼樣一個人,告訴我,我替你留意。」

  「我沒有想過這件事。」

  「那就等想停當了告訴我。」

  「好!」董小宛停了一下問:「你沒有娶過媳婦?」

  「娶過。」王輔臣答說:「大同城破的那天,上吊死了。」

  「喔!」董小宛欲語還休,漸漸地將頭低了下去。

  王輔臣驀然驚覺,「董姑娘,」他囁嚅著說:「我忘掉忌諱了。」

  「沒有甚麼好忌諱的。」

  「唗!」突然有人大喝一聲:「你是幹甚麼的?」

  王輔臣嚇一跳,急忙站了起來,只見水缸旁邊,站著一個又高又胖,花白頭髮的婦人,識得她是管女犯的嬤嬤,姓德;急急陪笑說道:「德嬤嬤,我把四缸水都挑滿了。」

  「挑滿了就該走人!在這兒窮泡甚麼?滾!」

  「德嬤嬤!」董小宛探頭出來說:「他是我的表兄,外號『馬鷂子』的王輔臣。」

  「喔,」德嬤嬤的表情頓時不同了,聲音也柔和了,「原來小宛在這裏。」接著退後兩步,招招手說:「你就是『馬鷂子』啊!出來,到亮處讓我瞧一瞧!」

  王輔臣便走了出來,本是卑躬屈節的,此時一長身,將腰直了起來,更顯得挺拔。

  「好帥氣!真正是一表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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