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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江南桐城方家,你知道不知道?」

  「是。」董小宛答說:「桐城姓方的大族有兩家,其中一家在前明教太子讀過書,是冒家的世交。」

  「喔,那末有個方玄成,你知道不知道。」

  「是。他跟冒襄情同手足;因為是通家之好,所以奴才見過。」

  聖母皇太后點點頭,向麻喇姑說:「那就不錯了。」

  「是。」

  「董小宛,我告訴你,冒襄進京來了。方玄成託湯神父;湯神父替冒襄來說情,想把你領回去。這是好事,我成全你。」

  一聽這話,董小宛心頭五味雜陳,思潮洶湧,以至於竟忘了答話。

  「給皇太后謝恩啊!」麻喇姑推了她一把。

  董小宛這才省悟,磕一個頭說:「奴才叩謝聖母皇太后天恩。」

  「董小宛,」聖母皇太后問:「冒襄有沒有功名?」

  「他在前明是個秀才。」

  「那末,」聖母皇太后又問:「這幾年趕考了沒有?」

  「沒有。」

  「為甚麼?」

  這話很難回答,董小宛不便說冒辟疆不仕新朝,志在復明;不過這也難不倒她,略為沉吟了一下說:「回聖母皇太后,冒襄的脾氣不好,得罪的人很多;這幾年一直躲避仇家,東奔西走,誤了趕考。」

  「不要緊!」聖母皇太后很熱心地說:「我讓皇帝交代下去,要江南的督撫替他作主。你會寫字不會?」

  「會。」

  「那好!你把冒家的住處、名字寫下來;我好讓皇帝交代下去。」

  「是!」董小宛復又磕頭:「奴才代冒家父子,叩謝恩德。」

  「麻喇姑,你領她去寫字條。」

  於是董小宛跪安退出,到了麻喇姑那裏,由宮女到總管太監那裏取來筆硯;她用正楷寫的是:「冒起宗、曾任前明兵備副使,子冒襄,字辟疆,家住江蘇省如皋縣。」

  「好了!」麻喇姑收起字條,「你回儲秀宮去吧!等有了消息,我派人來通知你。」

  「多謝麻喇姑!」董小宛問:「不知道我那天出宮?」

  「明兒就可以。」

  「麻喇姑,」董小宛說:「最好是大後天。」

  「為甚麼?」

  「因為十一阿哥要我紮風箏,指明要紮一隻蝴蝶;材料剛剛備齊,得要兩天的工夫才能紮好。」

  聽得這話,麻喇姑大為注意,「十一阿哥跟你玩得到一塊兒?」她問。

  「是的。」董小宛答說:「除非大貴妃找我去談刺繡;我總是陪著十一阿哥。」

  「他肯聽你的話?」

  「是。」

  「你能把這位小爺降服了,可真不容易。好吧!就是大後天。」

  等董小宛一走,麻喇姑隨即又入寢殿,將這件事當新聞似地面奏聖母皇太后——原來十一阿哥名叫博穆果爾,為懿靖大貴妃所出,比皇帝小三歲;「最小偏憐」,自幼慣養成極驕縱的脾氣,宮女、太監見了他,無不頭疼,所以能躲則躲;因為如此,越發使得博穆果爾覺得事事不如意,脾氣也就更壞了。如今居然有個董小宛能經常跟他作伴,豈非異數?

  「格格」,麻喇姑最後提出建議,「總算有了一個能哄十一阿哥的人,我看不如把她留下來吧?」

  「來不及了,我已經讓巴哈去通知神父了。」

  「那也不要緊,跟神父把實情說一說;神父一定也贊成。」

  聖母皇太后沉吟了一會說:「不好!神父一定已告訴人家了;說了話不能不算。你回頭告訴巴哈,還是讓冒家的人,大後天來領她好了。」

  ***

  「十一阿哥,你該睡了。」

  「不!」博穆果爾左臂擱在桌上,腦袋又擱在左臂上,偏著臉說:「我要看你紮風箏。」

  「今晚上完不了工。你明天中午上書房回來就有了。」董小宛說:「下午讓小順子帶你到御花園去放。」小順子是個十七歲的小太監,他帶領四名年齡相仿的同伴,專負照料博穆果爾之責。

  「他會放嗎?」

  「他不會放,我會教他。」

  「那,你陪我去放。」

  「行。」董小宛再一次催促:「都說妥當了,你該去睡了吧?」

  「董姊姊,」博穆果爾央求似地說:「我再待一會。」

  董小宛看他眼皮澀重,料想他很快地就會入夢;到那時抱他上床就是。因而便不再理他,低著頭管自己紮風箏。

  「董姊姊!」

  「嗯,」董小宛抬頭看時,博穆果爾神態依舊,雙眼卻反而睜大了。

  「董姊姊,你眼皮上的毛好長。」

  「那叫睫毛。」

  「怎麼寫?」博穆果爾坐直了身子問。

  董小宛心想,就教他寫字,等他神思耗倦,也是驅之入夢的一法;便即說道:「我也收工了,我寫給你看。」

  將未完成的風箏移向一邊,打開墨盒,舖一張白紙,董小宛提筆寫了一個「睫」字;一點一畫地寫得很慢。

  「看清楚了沒有?」

  「我會寫了。」

  「好!你寫給我看。」

  博穆果爾居然照她的筆順,寫得一筆不錯;然後將紙摺了起來,有字的那面朝下,默寫此字,再翻過來對照,「中間少寫了一橫。」他又補了一畫。

  「好聰明,一下就會了。」董小宛又寫了個「蜨」字問說:「這個字你識不識?」

  「不識。」

  「就是這個字。」她提筆又寫。

  「原來就是蝴蝶的蝶。」

  「不錯。不過用這個『蜨』字,就應該寫成『蚨蜨』。」董小宛邊寫邊說:「或者寫成『蛺蜨』。」

  「蝴蝶、蚨蜨、蛺蜨。」博穆果爾指指點點地,「還有另外寫法沒有?」

  「有!蝴也可以寫成胡。」

  「這不是姓嗎?」

  「胡字還有好多用處。年紀大了長鬍子,也可以用這個胡。」

  「那怎麼叫胡蝶?」博穆果爾問:「莫非蝴蝶也長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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