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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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愛珠正色說道,「我從來沒有跟人提過這話,請你不要說出去。」 「我知道。」洪鈞鄭重答應,然後又惋惜地問:「怎,怎麼會到煙台?」 「還不是時勢所迫。」愛珠黯然不歡地,「不要去提它了,不是什麼能叫人高興的事。」 「是!」洪鈞歉疚地自責:「是我不好!不該惹起你的身世之痛。」 愛珠生來是服軟不服硬的性情,這兩年淪落青樓,自覺名臣之裔,才色雙全,而遭遇如此,過於委屈,所以待人接物,更為偏激。惡客俗客,不屑一顧;遇到低聲下氣、溫柔體貼的好客人,她的心卻又比人家更軟。如今見洪鈞一再抱歉,惶恐之情,溢於言表,自然感動;而且覺得他有些可憐,本為尋歡買笑,何用這樣子如入廟堂般戰戰兢兢? 就這一念之憐,愛珠的方寸間浮起無可言喻、亦無可捉摸的異樣感覺,彷彿心酸酸地想哭,想避開洪鈞卻又唯恐失去洪鈞。一時竟有心慌意亂、坐立不安的模樣。 洪鈞當然不會瞭解她此時的心理,只當她有預約的客人需要應酬,而身子絆住在這裏,有著說不出的苦。既然如此,自己應該識趣。來日方長,千萬不要第一次就讓她留下一個「討厭」的印象。 想到便做,他站起身來說:「你今天有客,我不再打攪了。好在大後天,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 「大後天?」愛珠想了一下問道:「三爺,你跟萬士弘萬二爺是朋友?」 「對了,相識不久,不過一見如故。他不是定了大後天在你這裏請客?」 「是的!原來邀了三爺。」 「不但邀我,借望海閣請客,就是由我身上起的因頭。」 「喔,」愛珠興味盎然地問,「是怎麼回事?」 「話很長,今天講不完了。到大後天再細談吧。」 「何必大後天,」愛珠略一沉吟,悄聲問道:「三爺明天中午可得閒?」 「天天都閒,時時都閒。」 「那就屈駕,明天中午來吃便飯。」她似乎唯恐洪鈞辭謝,緊接著又說:「我另外還有事拜託三爺。」 就不說這一句,洪鈞亦決不肯放棄這樣的約會;說了這一句,在他更有如奉綸音,重重地答應一聲「是!」 愛珠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問道:「穿馬褂來了沒有?」 「穿了的。」 於是愛珠便提高了聲音喊:「小王媽,取洪三爺的馬褂來。」 小王媽就是起先為洪鈞卸馬褂的娘姨;這一次她不服侍了,將馬褂交給了愛珠,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來吧!」 愛珠雙手將馬褂提了起來,等洪鈞背手找著袖子,她隨即在領口上提了一把;一旋身走到前面,將他的下巴輕輕往上一托,示意仰起了臉,好容她為他扣鈕襻。 扣了一個又扣第二個,一路往下,她的臉亦由仰而俯,露出雪白的一段後頸;耳後鬢邊,新典髮毿毿如絨毛。這是處子的特徵;洪鈞不由得驚異:莫非還不曾梳攏過? 「明天中午。」她揮著他的手低聲囑咐:「別帶朋友來!」 「嗯,嗯。」洪鈞重重點頭,表示充分領悟得她的意思;接著探手入懷,躊躇了一下,終於毅然決然地將一張十兩的銀票取了出來,輕輕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說:「我不大懂規矩,你別笑我。」 這一半做作,一半是實情——望海閣別具一格,不能照一般妓家的規矩行事;不過比照普通的「盤子錢」,出手十兩銀子,自然算是闊客了。 「不!」愛珠卻另有想法,「這不是一遭兩遭的事,用不著這樣。有一兩的小票子沒有?」 「沒有。」洪鈞很能領會她的用意,頭一回出手太闊,做成規矩,以後就難以為繼了。但一則是真的別無小額銀票,再則亦不能不講面子,所以將愛珠的執著銀票的手捏住,連連說道:「算不了什麼!」 「別這樣!」愛珠的聲音很堅決,「三爺,你聽我的,沒有錯!你願意常來,就不能這個樣。來,」她用另一隻手將銀票塞在他馬褂口袋裏,「你先收著,我替你墊一兩銀子賞他們!」 洪鈞覺得再要固執己意,反倒是辜負了她的心了;可是臉上總抹不下來,唯有苦笑著說:「真叫我不知道怎麼好了。」 「別說了!你請吧!」 *** 這一夜的洪鈞,擾攘終宵,比前一夜更甚。而且依然是天曙入夢,近午方醒。一醒便想到愛珠的密約,急急起身,細細修飾,不帶僕從,隻身到望海閣來踐約。 應門的仍是阿翠,一言不發,只狡猾地笑了一下,指指東面,表示愛珠早已在等候了。 上得樓去,靜悄悄地只有愛珠一個人在,相見凝眸,然後看了看自鳴鐘笑道:「一點不差,是正午!」接著又問:「剛起身?」 「是的,起身就來。」洪鈞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剛起身?」 「你看!」她攜著他的手,領他到穿衣鏡前,指著說道:「眼泡還腫著。昨夜沒有睡好?」 「是啊!一閉上眼就看見你的影子。」 鏡中的愛珠不斷眨眼,是有些困惑,有些不信的樣子。而終於斂眉垂眼,入於深思。等再抬眼時,臉上是不安的神情。 「近在咫尺,隨時可以見面。你怎麼想不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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