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緣故?」洪鈞答說:「我從來沒有這樣神魂顛倒過。」

  愛珠不答,只低頭為他去解鈕扣,卸了他的馬褂,逕往裏面走去。洪鈞跟在後面,進門就發現,桌上已鋪了兩幅箋紙,磨了一大海碗的墨在那裏,彷彿愛珠正待揮毫似地。

  「你能寫大字?」他問。

  「我那裏會!」愛珠將馬褂掛在衣架上;拔一枝斗筆,雙手捧上,「奉煩大筆。」

  這下洪鈞有些躊躇了。他倒是寫得一筆「黑大光圓」的「館閣體」,雖是秀才,而在殿試的「大卷子」上,已頗下了些功夫。可是寫對聯的擘窠大字,卻很少嘗試。

  「不必客氣,請,」愛珠走到桌子另一頭:「我替你牽紙。」

  逼到這地步,說不得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執筆在手,先相度紙幅,但見已用眉筆做好記號,每一聯五個小圈。洪鈞頓時意會,愛珠是希望他將那「樓觀滄海日,月是故鄉明」的集句,寫成對聯,好配她先人的那幅「一筆虎」。

  這倒也是很有趣的「雅人深致」!洪鈞這樣想著,意興勃勃,也不知那裏來的信心,覺得一定可以寫得出色。這一念之轉,頓覺氣定神閒,凝視的是白紙,看到的卻是那十個字的章法與氣勢。

  於是斗筆濡染,墨瀋猶未滴落,毫端已經在紙。愛珠也配合得嚴絲合縫,等他寫完「樓、觀」二字,剛剛將筆提起,便輕輕拿紙往懷中一帶,移上尺許;給洪鈞的空白地位,十分合適,寫來便更覺得心應手了。

  他倆合作的一副集句楹聯,洪鈞一氣呵成;放下斗筆,背手端詳,相當稱心。愛珠更是眉目軒揚,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異常得意的事;手扶著洪鈞的肩,指點筆畫,讚不絕口。

  「該落款了。」洪鈞換了支筆,蘸飽了墨,俯下身去;眼看要下筆了,忽又仰起身子來,拿筆桿搔搔頭皮。

  「怎麼?」愛珠問道:「有什麼不妥?」

  「愛珠,」洪鈞反問:「我說一句話,不知道你會不會生氣?」

  「你說!」愛珠毫不遲疑地答說:「一定是句好話,我不生氣。」

  「你樣樣出色,只有芳名,嫌俗氣了些。」

  「果不其然,是句好話!我自己也嫌我的名字不好。莫非身為女人,就只愛珠寶不愛才?」她略一沉吟,忽然長眉一掀,彷彿想到了一個很好的主意似地,「三爺,索性請你替我改一個名字。」

  「這倒是我當仁不讓的事。我得用心想一想,替你起個好名字,才配得你的人。」

  說著,洪鈞坐向東窗之下,望著浩瀚海波,悄然思索。愛珠見此光景,不願去打攪他,只將為他所沏而已微涼的一盞六安茶,傾去一半,對上滾水,捧放在他身旁的紫檀條几上。然後,靜靜地挨著坐下。

  「我在想,」洪鈞握著她的手說,「愛珠這個名字,雖嫌俗氣,到底叫了好些年了,驟然一改,彼此都覺得不便,似乎也不大合適。所以,宜乎起個音同字異的新名。你以為如何?」

  「說得是!能這樣子,起碼我娘就不會反對。」

  「那麼,你愛怎樣的字面?濃麗的呢?還是素雅一點?」

  「不管濃麗素雅,只要大方就好。」

  於是洪鈞拉過她的手來,在那染了胭脂痕跡,紅白相映,鮮艷的手心中,一點一畫地寫了兩個字。愛珠看得出來:一個是「藹」,一個是「如」。

  「怎麼樣?」

  「可有什麼出典麼?」

  「草木繁盛,香氣馥郁,雲彩舒捲,都可以用『藹藹』來形容。不過,『藹如』另有解釋,韓愈的文章中有句話:『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多謝,多謝!不敢當!」藹如笑逐顏開,長長的睫毛亂閃亂眨,有著受寵若驚的神情,「給我這麼一個好名字。」

  這反應使得洪鈞微感詫異。細想一想,方始了然她另有意會——他的本意是因為她有「架子大」的名聲,不是好事,所以借這個名字,作為規勸;而她卻以為他視之為「仁義之人」,因而才有「不敢當」的謙詞。

  這自是個誤會,但誤會得妙!洪鈞便微笑著不作聲,站起身來,在那副對聯上題款,上寫「藹如女史雅屬」;下款署的是「陶士洪鈞」。

  「這是三爺的別號?」

  「是我的字。」洪鈞答說,「我的號叫文卿。」

  「原來就是洪文卿!」藹如有著意外的喜色,「我聽人談過。」

  「喔,」洪鈞也有同樣的欣喜,「誰談過我?」

  「福山的王二爺王懿榮。三爺可認識他?」

  洪鈞不識其人,但知其名。福山王氏是巨族,王懿榮的姐夫,就是上年癸亥科的探花,以淵博出名的張之洞。王懿榮跟著姐夫讀書,涉獵很廣,訓詁、金石、考訂,都已有相當成就,是個少年名士。

  「我還不認識他,倒很想見一見。」洪鈞問道,「他怎麼說我?」

  「有一天王二爺跟朋友在這裏喝酒,品評當今文士。王二爺說,聽說有個洪文卿,喜歡輿地之學,又在元史上用功,元史是很冷的學問,居然有人肯下功夫,可見其人不俗。」

  聽得這話,洪鈞頓生知遇之感。為了他攻研元史與西北輿地,頗為在蘇州的一班年輕朋友所笑,那班朋友除了八股「闈墨」以外,不知道天地間還有學問。洪鈞每聽他們自以為是地高談闊論,笑他迂闊不識時務,唯有報以苦笑。這積了好些年的委屈苦悶,如今總算遇見一個「識貨」而肯說公道話的人了!想想真是悲喜交集,不知不覺地眼角潤濕了。

  「怎的?」藹如大驚,「三爺為什麼傷心?莫非我說錯話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