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
|
一頓搶白,將李婆婆氣得發抖。小王媽見此光景,急忙攙住她說:「小姐的氣話,你老人家別當真。你看,還是你老人家厲害,兩句話就把小姐從床上弄起來了。」 做娘的自然要顧大局,忍住一口氣不與女兒計較。藹如當然也不免心存歉意;雖然胸口還耿耿然地不舒服,到底不好意思再發脾氣。叫阿翠打了臉水來,淡掃蛾眉,薄施脂粉,換一件顏色花樣都很素雅的衣服,閒坐候客。 客人中,張仲襄最先到,一坐下來先問洪鈞:「昨晚醉得怎麼樣?」 藹如據實答道:「到半夜才醒。」 「還好,還好!」張仲襄笑道:「爛醉如泥到天亮,辜負良宵,那就大煞風景了。」 藹如知道他這句戲謔之詞中,包含著怎麼樣的一種想法。她的感覺在羞澀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和不甘,張仲襄完全誤會了!但很難分辯,如俗語所說的「越描越黑」,越分辯似乎越顯得情虛。藹如唯有報以無可奈何的苦笑。 「人呢?」張仲襄又問,「回衙門去了?」 這也是問洪鈞。藹如覺得是一個解釋的機會,便從容答道:「你是問洪三爺?他起課卜卦,玩了大半夜,到天亮才睡,中午才起身,匆匆忙忙趕回衙門去了。」 為了證明她不是說假話,藹如特地取出那副月老籤來給張仲襄看,又談洪鈞所抽的是怎樣一支籤。可是,儘管言者諄諄,張仲襄始終將信將疑。 等到客人絡繹應約而來,起哄的就更多了;眾口一詞,要洪鈞的「定情詩」看。他只是分辯:「既未定情,云何有詩?」但沒有人肯信他的話。 唯一的例外是作為兩位主客之一的萬士弘,默默坐在一旁,含笑不語。那笑容很奇怪,有些眾醉獨醒的意味;又像是看庸人自擾,只覺得好笑。張仲襄很機警,知道他別有會心,便湊近他身邊問道:「你怎麼不說話?」 「我說什麼?我說了,你們也未見得肯信。」 「喔,」張仲襄更注意了,「怎麼,其中有何講究?」 「有!大有講究!」萬士弘答說:「我說一句,你們恐怕會當笑話:藹如還是黃花閨女。」 張仲襄大感意外,脫口回答:「這倒是聞所未聞的事。」 「是不是?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好比說是積年老妓要造貞節牌坊那樣,荒唐得可笑。」 「不,不!」張仲襄省悟了,萬士弘不是輕率好弄玄虛的人,他是望海閣的「護法」。若非確有所知,不會這樣說。因而用虛心請教的語氣問道:「其中必有講究,看來老兄知道?」 「不錯,只有我知道。藹如的娘跟我談過。堂子裏只有冒充『清倌人』的,『清倌人』冒充『紅倌人』,在我亦是聞所未聞,不過說破了,亦就不足為奇,照堂子裏的規矩……」 萬士弘談的是上海堂子裏的規矩,未破瓜的雛妓稱為「清倌人」;初次為客梳櫳,照例高燒紅燭,如入洞房,因而稱為「點大蠟燭」。在此以前,「清倌人」賣嘴不賣身,而狎客亦只能眼皮供養,不可存非份之想。這樣,也就不會有人常常「做花頭」,報效無窮了。 藹如之以「清倌人」冒充「紅倌人」,說穿了無非為了淫業,想引人上鉤。「然而這還不是主要的原因。」萬士弘說:「主要的原因是,她非此不足以保其處子之身!」 「這,」張仲襄搖搖頭,「說是為了示人以隨時可為入幕之賓,以廣招徠,這種煞費苦心的做法,在情理上還講得通。若以為非如此不足以保其處子之身,其故安在,可就莫測高深了。」 「不深,不深。道理很淺,只是足下想不到而已。譬如有人看中了她,說要梳攏,一擲萬金,在所不惜,不達目的不止!請問,在那種推車撞壁的情勢之下,你如何應付?」 想想果然,從來妓家拒客,只能獅子大開口,用大價錢將人家嚇回去;從未聽說,花足了錢也不行的!果然如此,又何必幹這一行辱沒祖宗的營生? 「如果是『紅倌人』的身分,便無此『點大蠟燭』之窘。至於想一親芳澤的,藹如怎麼樣閃轉騰挪,那是她的手段,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這才是『出淤泥而不染』!真想不到『北裏志』中有這樣別開生面的一篇。真值得好好做兩首詩,感嘆一番!」 「現在你明白了吧?」萬士弘欣慰地說,「你想,她是那樣守身如玉,即使對洪文卿一見傾心,亦決不會輕易相就,是不是呢?」 「誠然、誠然!不過,」張仲襄皺著眉說:「我倒有些替洪文卿擔心。」 「你是說他可望而不可及?」 「不是!」張仲襄答道:「看樣子,藹如志氣很高,不會肯甘於妾侍之列;洪文卿又是有太太的,只怕到頭來是一場空。」 「那就要看他們的緣分了。」 談到這裏,小王媽來請入席。洪鈞與萬士弘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讓,結果是敘齒,萬士弘年長,坐了首席。張仲襄提議,將藹如亦算作客人,奉為上座。她卻說什麼也不肯,理由是:從無這樣的規矩。其實,她是因為大家鬧著要看洪鈞的「定情詩」,心裏有些受屈而無可剖白的不舒服之感,因而有意疏遠洪鈞,藉著照料廚房為名,連席面上都很少來。 她這種態度,在珠圍翠繞、飛觴醉月的熱鬧場面掩蓋之下,旁人是不容易察覺得出來的。而萬士弘與張仲襄不同,洪鈞更是不同。 一直到席散,她也沒有跟他說上十句的話,更沒有留他不走的意思。見此光景,洪鈞當然很知趣。為了怕引起旁人的揣測:為何藹如的態度突然一變,與他彷彿格格不入的模樣?他有意表示並無留戀之意,高聲向張仲襄問說:「張二哥,今天晚上可有功夫?」 「快十一點了,」張仲襄掏出懷表,打開蓋子看看說,「回家睡覺,你還想到那裏去玩?」 「我想邀你到我下處去坐坐。有些窗稿想請你指點。」 「不敢當,不敢當!」張仲襄受寵若驚似地,「不過,時文我實在是外行。」 所謂「時文」就是闈中獵取功名的八股文章。多讀了些書,或者比較不俗的文人,多薄此不談。洪鈞當然也不會向他請教此道,微笑答說:「張二哥該罰!怎麼門縫裏張眼,就將人看扁了,以為我要跟你請教時文?」 「是,是。該罰,該罰!」張仲襄一連疊聲地說:「走吧。我去拜讀拜讀你錦心繡口的好詩文。」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