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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誰知道?」洪鈞例又動了感情,淒然淚下:「人天永隔,再也不能跟萬大哥在這裏喝酒了!」

  「一生一死,乃見交情。總有人知道。」藹如似乎不願他再追問,緊接著問道:「在上海的交涉怎麼樣?」

  「上海的交涉,說起來慚愧。亦因為過於關心萬大哥的境況,言語態度之間,操之過急,差點搞出極大的誤會來!不過,」洪鈞欣慰地說,「最後總算很圓滿。姓吳的真正是君子人,像他這樣的古誼,如今少見了。」

  接下來,洪鈞細談了跟吳老闆打交道的經過。藹如雙眼灼灼,聽得非常仔細。等他講完,眨著眼、閉著嘴,默默無語,是頗有感觸或者領悟的神氣。

  「你看,萬大哥死得是不是不值?能撐一撐,那怕傾家蕩產,在煙台無片瓦之覆、無一寸之地,到上海跟吳老闆這樣的人一淘,重起爐灶,也還是能打出一片天下來的!」

  「這要怪你!如果你一到就寫信,拿吳老闆這種古道熱腸的情形,細細告訴萬大爺,也許他就不致於尋短見。」藹如略停一下又說:「萬大爺是受了氣,冤抑難伸,才自己跟自己賭氣,連性命都不要了!」

  「喔!」洪鈞移一移凳子,靠近藹如問道:「我正要問你,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問的其實不是如何畢命,而是為何尋死?張仲襄不肯多談,是怕洪鈞越增悲傷,但藹如身在局外,不但覺得談談無妨,而且她也看得比較清楚。

  第一是急。要賠償貨主的損失,要撫恤被難水手的家屬,變賣所有不足以了責任,如何不急?可是,這究竟是可以從長計議的事;天災非人力所能抗,苦主亦會諒解。

  第二是氣。萬士弘平日御下極厚,而被委以重任的司事,竟將如此有關東主身家的保險大事,掉以輕心,置諸腦後,如何不氣?

  第三是憤。出事以後,萬士弘邀約貨主商議賠償——就是洪鈞由煙台動身的前夕,在萬家看到的那班人。平日都與萬士弘稱兄道弟,極好的交情,並且萬士弘確也幫過他們許多忙,水腳,要減價就減價;付款,要延期就延期。而當萬士弘危難之時,不但不講交情,甚至約齊了與他為難,多方逼迫,出言刻薄,可惡過於落井下石。萬士弘是最好面子、最愛朋友的人,身處其境,如何不憤?

  「其實憤也是氣!」藹如不自覺地也有些激動了,「人生在世就是爭一口氣,『三分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一口氣嚥不下,就唯有死才能嚥氣。三爺,倘或你一到上海,順順利利跟吳老闆辦好交涉,詳詳細細寫信回來,萬大爺看到這封信,心裏就會想,世界上勢利之徒雖多,好人到底還沒有死完!只要這一轉念,那股拿死賭氣的勁道,立刻就會打掉一大截,想想做人做朋友,總算還不是一點味道都沒有。那一來,你想,萬大爺還死得成嗎?」

  這一番侃侃而談,將洪鈞說得楞住了!心潮起伏,不知是痛是悔是遺憾?但有一點卻是清清楚楚能夠辨別的,想不到藹如竟有這樣有條有理,並且異常透徹的見解!從今以後,倒真要刮目相看了。

  ***

  半個月的功夫,不分晝夜,舌敝唇焦,張仲襄和洪鈞總算將萬士弘身後之事料理得有了結果。張仲襄代表萬家出面談判賠償時,不斷掛在口邊的一句話是:「死了,死了!人一死就什麼都了啦!」這近乎撒賴的口吻,還真管用,大部分貨主識趣,賠款能拿多少算多少。有那少數不甘心而硬爭強索的,便由洪鈞出頭吵架,說他們逼死人命,萬家要打官司。於是張仲襄從旁排解,而話中暗著威脅,洪鈞與登萊青道,不是泛泛的關係,打起官司來,萬家定佔上風。這樣說好說歹,和解了事。

  處分了一切的債務,萬士弘的遺屬還能剩下一萬兩銀子,張、洪二人便將萬太太請了出來,商議家務,勸她盤靈回廣東原籍。剩下的一萬兩銀子,一半買田放租,一半存入妥當的銀號,用息不動本,撫孤守節,日子也可以過得去了。

  萬太太完全接納這兩個「小叔子」的意見。不過她提出一個要求,萬士弘雖有些親戚同鄉,她都不能信任,希望張仲襄能護送她全家回廣東。

  張仲襄義不容辭,立即答應。於是萬家收拾行李,遣散下人,不過三天功夫,便已畢事。但張仲襄因為有三口通商大臣衙門派駐煙台,交涉洋務的差使,平日雖清閒無事,一旦與洋人有交道要打,耽誤了卻是所關不細,所以特地遣派專差到天津去投遞請假的稟函,要到有了「批回」,方能動身。

  這等候回信的當兒,市面上傳說紛紜,曾九帥已經克復了金陵。這是個好消息,也是一件無大不大的大事,人人關心,可是打聽不出究竟。洪鈞因為籍隸江南,更感關切,因此對傳聞不一、語焉不詳的情況亦更感煩悶。

  倒是藹如沉得住氣,「怎麼回事一兩天之內就明白了!」她勸他說:「你就當它真的好了!何妨打算打算,也強似大熱天裏到處去奔走打聽。」

  想想她的話也不錯。退一步想,就算這一次消息不確,掃穴犁庭也是不久之事。「我們江南有句俗語,『冬至不出年外』,曾九帥成功,必在這一兩個月之內。」洪鈞微皺著眉說,「金陵殘破之極,貢院一定毀掉了!看來今年的鄉試,已經無望;就算明年補行鄉試,也一定趕不上春闈!我只好等戊辰科。」

  藹如懂他的意思,是說要到同治七年戊辰的會試,他才能中進士。其語有憾,卻正是信心十足的表示。藹如細想了一會,問出一句話來:「三爺,你真的有把握?」

  「『場中莫論文』!我不敢說。」

  「這就是說,文章是有把握的,就不知運氣怎麼樣?」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就不必愁。」藹如加重語氣說:「如果你竟不中是無天理了!」

  聽得這話,洪鈞心中便是一喜,可是還不明究竟,「怎麼呢?」他很快地問:「你總有個說法?」

  「當然。」藹如從容答說:「你的相貌,不是長久貧賤之人;你的居心行事,光明正大,講究義氣。如果你還不中,又去中誰?」

  「藹如!」洪鈞一時有知遇之感,緊握著她的手說:「你說得我太好了!」

  「原是如此。不過,三爺,我還有句話恐怕不中聽。」

  「不要緊,不要緊!你說。」

  「我不大相信命運;我相信我自己。有一天張二爺來玩,我陪他閒聊,談起科場裏的情形。他說,那地方就跟監牢一樣,『號舍』裏站起來立不直,躺下去睡不平。鄉試八九月裏,正是『桂花蒸』的時候,所以中一名舉人,不但文章要好,身體更要好。有些身子弱的人,吃不得那種辛苦,生重病扶了出去的有;在裏面吐血,活著進去,死了出來的也有。相傳這都是作了孽,冤鬼來報復,其實是鬼話!所以,三爺,如果我換了你,我不說『場中莫論文』這句話。我,第一,下苦功;第二,好好將養身子。」

  她一面說,他一面不斷點頭。等她說完,洪鈞不勝感慨地低著頭說:「我很慚愧!我竟還沒有你這番見解。」

  他是由衷之言,在她卻覺得恭維過分,反有假客氣之感,因而不受亦不辯。只憐惜地說:「你近來又瘦又黑!」

  「我年年疰夏,今年更是『食少事繁』,怎麼不瘦?」

  「好在萬家的大事,總算了結了。等張二爺送萬家家眷動了身,你也該好好兒將養將養。」

  「嗯!」洪鈞點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視線下移,右手按在桌面上,五隻手指輪番輕敲。那樣子既像心事重重,又像煞費躊躇,總之,心情決不輕鬆。

  「是有什麼為難的事?」藹如用極平靜的聲音問。

  「沒有。」他回答得很隨便,是根本不願跟她談的語氣。

  即令對他關懷極深,她的與生俱來的傲氣是改不了的,見此光景,便不再多問了。

  ***

  「小姐,你看看,地上撿到一封信,可不知那位客人失落的?」

  從小王媽手裏接過信來一看,信封上寫的是:「回呈貴上人」,下面畫個花押。不知發信的是誰,更不知受信的是誰?好在信是拆了封的,藹如只有看信的內容去找這封信的主人了。

  信上稱呼是「文翁仁兄大人」;緊接著便是敘事:「惠示敬悉。茲查尊處宕賬共該七百三十二兩餘。前奉堂諭:『各文案委員借支薪水以五百兩為限,不可通融。』足下逾限已多,所囑暫支銀百兩一節,格於嚴令,歉難從命。惟叨在愛末,不容坐視;籃中尚存銀六十兩,敬以半數奉借,聊助看花看竹之需。隨交貴介奉上,即希檢收。」下面具名,仍如信封上的花押,不過已可想見此人的身分,必是新關中職司銀錢出納的賬房。

  藹如心裏難過——為洪鈞難過,也為她自己難過。怪不得他剛才有心事不肯說,原來就是這麼一件說不出口的心事。

  使她最難過的是「聊助看花看竹之需」這句話。洪鈞要借錢,當然不會說是要付望海閣的賬,或者還賭債。而在他人心目中,洪鈞是因為荒唐而舉債,其沒出息可知!

  只不過百把兩銀子的事,如此受人之辱,藹如為他抑鬱不歡之餘,亦復為他憤憤不平。

  「小姐,」小王媽問道:「想是洪三爺的信?」

  「你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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