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二七


  船到煙台,本想直投萬家,但以天氣太熱,船上又太侷促,滿身汗污,樣子十分狼狽。洪鈞像大多數的蘇州人一樣,喜歡乾乾淨淨,漂漂亮亮,所以臨時改變主意,先回寓所安頓下來再說。

  一進門,便遇見賈福,「老爺可回來了!」他有著如釋重負之感,「張二爺來問過幾遍,問老爺可有信,是那天回來?」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然後很吃力地說了句:「萬大爺尋死了!」

  洪鈞大驚,張口結舌地問道:「死了沒有?」

  自然死了。明知是多此一問,也明知是這樣的答覆,但洪鈞仍如焦雷轟頂般,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五天前頭的事。」賈福告訴他說,「吞大煙死的。請了教會裏的洋大夫急救,說什麼要洗腸子,折騰了一夜,還是沒有救活。」

  方寸大亂的洪鈞,連內室都不進,掉頭就走。洋關前面有待雇的騾車與轎子,隨便挑一輛車坐了上去,說了地方,只連聲催促:「快!快!」

  趕到萬家,但見門前冷冷清清,全非主人在世之日,轎馬往來,使僕伺候的熱鬧景象。洪鈞看到大門上所釘的麻和兩盞白紙藍字的閣燈,心中一酸,雙淚直流。到車子一停,等不及跨轅的賈福來攙扶,便即一躍而下,一路哭了進去。

  萬家的下人,聞聲而集,導引著他,直到靈堂。洪鈞震動過甚,手足都瑟瑟地發抖。抬眼一望,白布靈幃上掛一幅萬士弘生前用西法所畫的「喜容」,鬚眉畢現,栩栩如生。特別是那滿足的笑容,是洪鈞已很熟悉的。他記得盟誓結義那天,把酒快談,萬士弘臉上就一直不曾消失過這樣的笑容。誰知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幽明異途,茫茫永隔,就算是一場夢,也太短促了些!

  「大哥!」洪鈞失聲長號,伏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自然有人來扶,有人來勸;洪鈞稍為收一收淚,聽見靈幃中有女人的聲音,才想起應該慰問「大嫂」。於是隔著一道素慢,哽咽相語;靈幃內的哭聲越來越高,最後是丫頭老媽將她半扶半拖地架了進去。

  就在這時候,張仲襄亦到了萬家,竹布長衫,黑布馬褂,腰中束一帶毛邊的白布帶子。洪鈞喊得一聲:「二哥!」剛止的眼淚又簌簌地流得滿面。

  「文卿,文卿!你不要過於傷心;大哥的身後,著實還要你我做兄弟的盡一番氣力。」張仲襄一半實話,一半故意地說:「就這幾天,我已經心力交瘁了,你可千萬打起精神來替一替我!」

  聽此一說,洪鈞便盡力克制自己,收拾涕淚,問起萬士弘自裁的經過,「大哥也是很豁達的人,」他說:「何以竟出此下策?」

  張仲襄怕他聽了又增傷感,不願多談,含含糊糊地答道:「總而言之,不外著急而已,自覺無以善其後,只好一死求個解脫。」

  「其實又何致於非走上絕境不可?」洪鈞突然問道:「我在上海發的信,收到了沒有?」

  「收到了。可是,大哥看不到了!」張仲襄問,「你的信語焉不詳。只說結果圓滿,一切等你回來再談。是怎麼個結果?」

  於是洪鈞從懷中掏出與吳老闆所訂的契約,默默地遞了過去。張仲襄接到手裏,匆匆看完,閉目搖頭,是那種無窮感慨,不勝遺憾的神氣。

  洪鈞自然要問:「二哥,這麼辦,不是當初的原意嗎?」

  「比當初的原意還要好。可惜,晚了一步!」張仲襄急忙又說:「這不是怪你,你辦得太好了!而終於是這麼一個慘不忍言的結局,真乃天意!」

  越說越令人糊塗,「二哥,」洪鈞追問,「是不是我耽誤了什麼?」

  「不、不!你沒有。」張仲襄躊躇了一會,很吃力地說:「你旅途辛苦,加以這麼個刺激,我真替你擔心,怕你支持不住。文卿,」他抽著他的背又說:「你先請回去休息,或者到望海閣去坐一坐。最好,最好喝醉了它,睡一大覺。」

  洪鈞聽他這話,胸頭一爽。他也知道張仲襄不願多談,是怕他感觸太重,哀傷過甚;卻不知鬱悶更能傷人,倒不如細細去問藹如。

  ***

  藹如跟洪鈞一樣傷心,連朝皆哭,眼都腫了。

  可是,她雖一想起萬士弘的好處就哭,而見了洪鈞,反無眼淚,因為怕增添他的傷心。

  在洪鈞,一則處境不同,望海閣不是喪居,雖是「門戶人家」,畢竟也有老母,要顧到忌諱;再則在萬家的眼淚流得太多,此時有欲哭無淚之實;三則是跟藹如同樣的用意,不願她因為他的傷心而傷心。因此,見了面反倒找些言不由衷的、小別重逢應有的門面話說。

  「先洗個澡吧!」藹如皺著眉說,「看你這一身,倒像是三年不曾洗過澡似地。」

  「算了!就洗了澡,也沒有替換的短衫褲。」

  「這……」藹如想了一會,很有決斷地說:「你別管!你去洗,澡盆裏多坐一會,包你有乾淨短衫褲換。」

  於是洪鈞聽她的話,解衣磅礴,由已辭出燕子窠在望海閣暫住的阿培,替他擦背;換了一次洗澡水,花了半個時辰,痛痛快快地一洗征塵。等擦乾身子,一套短衫褲已經遞了進來,入手猶溫,顯然是剛洗了用熨斗燙乾的。

  「身上好像輕了十幾斤。」洪鈞這一天初次有了輕快的語聲,「先不覺得餓,這會倒想吃些什麼了!」

  「備得有粥。」藹如問道:「是先吃粥,後喝酒;還是先喝著酒,替你烙餅?」

  「都可以。」洪鈞答說,「我有好些話問你。一面吃一面談,最好就只你我兩個。」

  「我知道!」藹如點點頭,「你跟我來!」

  藹如在她的畫室中,為洪鈞設下小酌。對海窗開,風來兩面,是他這半個月來所遇到的第一處清涼境界。但心境惻側,舉杯不歡;只為不忍辜負藹如的情意,強自加餐,卻總覺得食不甘味。

  「走了也沒有一封信給我。」藹如閒閒提起別後,語音中帶著些幽怨。

  「不知怎麼,就是懶得寫信。不過,你要的東西我都買了。為了買那些不值錢的東西,我還特為在蘇州多住了半天。」

  「多住了半天?」藹如覺得他的話不可解。回家探親又不是驛馬遞「雞毛文書」,多住半天就算耽誤功夫嗎?

  洪鈞懂她的意思,「我在蘇州一共只打算住一夜。」他說,「多留半天,不就很多了?」

  「為什麼呢?難得回去一趟,這麼趕來趕去,倒像是楊四郎出關見娘似地。」

  洪鈞心中一動,家裏那位如果是「四夫人」,眼前相對的就是「鐵鏡公主」了。這樣的念頭,自己想想好笑,也覺得荒唐,這種時候,怎麼會有這種心思?

  於是他盡力拋開雜念,回答她的話說:「無非為了我那位萬大哥的事,不能不盡快趕回來!」他不願說破實情,講了假話;而且覺得要說便要裝得像,所以又嘆口氣:「誰知道白吃一趟辛苦。」

  「也不算白吃辛苦,總有人知道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