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三〇


  看她在做事,藹如便先拿她丟開,轉臉向李婆婆說道:「娘,我不知道想過多少遍了,圖利容易圖名難!如今積蓄雖不多,想來供養你老人家下半輩子總夠了?」

  「話不是這麼說。我總想有個半子之靠。光是吃老本,不說坐吃山空,就算吃不窮,淒淒涼涼的,也沒有什麼味道。」

  這幾句話,未在藹如計算之中;而說來卻是老年人情理之中必有的想法。她覺得不能推卻、也不能閃避,細想了一下,這樣答說:「我又不是生來做尼姑的命!只要娘讓我辦一件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我家的姓的事,以後我聽娘作主就是。」

  「這就沒話說了!」小王媽插嘴幫腔,「婆婆一定答允的。」

  李婆婆沒有理她,平靜地說道:「你且說來看!」

  「我要幫一個人的忙!幫這個人『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也替我揚一揚眉,吐一吐氣!」

  李婆婆和小王媽的表情都沒有什麼變化,彷彿早就意料到她會這麼說。

  「你怎麼揚眉,怎麼吐氣?」李婆婆用很冷靜的聲音答說:「他就是中了狀元,不見得你就是狀元娘子!」

  「正為的不是我,人家才會佩服。」藹如答得很快,「為了想做狀元娘子,去造就一個狀元出來,無非為的自己,這是私心!沒有什麼了不起。」

  「你的口氣倒真不小!」李婆婆忽然笑了,「狀元!談何容易?文曲星下凡,百神呵護;皇帝都沒有一定把握,說能造就那個中狀元。你就敢說這話了?」

  「我沒有說一定可以造就他中狀元,原是娘這麼說,我才以話答話,作個譬仿。不過,幫他圖個兩榜出身,我是有把握的。」藹如怕自己的話說得狂了,又惹母親起反感,所以緊接著補了一句:「他的筆下、人品,原就是一定能中進士的。不過要讓他肯下苦功,肯上進而已。」

  「那麼,你打算怎麼個幫他的忙?」

  當著小王媽的面,藹如不願明說;而談到緊要關節上,卻又不能不說,想了好半天,總算想到了一句小王媽不懂,而愛聽昆腔的李婆婆一定會懂的話。

  「娘總聽過『繡襦記』?」

  李婆婆自然聽過,知道藹如是拿李亞仙資助鄭元和的故事,表示要接濟洪鈞。提到這一層,她覺得不能隨便許諾,因而保持著沉默。

  藹如不怕她母親反對,因為她自信能夠說服。就怕她母親沉默,說不進話去。為了打破僵局,她向小王媽問道:「你看洪三爺為人怎麼樣?」

  「她自然說他好!」李婆婆插進來說,「阿培要人家照應,那會不好?」

  這話出於李婆婆之口,格外有諷刺的意味。因為當時她從成山回來,正逢洪鈞大醉,初次留宿望海閣的那天,小王媽對洪鈞並不見得恭維;如今要說他是怎麼、怎麼好,豈非前後不符。

  小王媽自然能辨別她話中的味道,不便多說,但也不能不說,「洪三爺的為人,大家都看得出來的。」她說,「行得好心有好報!只看他待萬大爺的義氣,將來不會不好。不然,世界上還有那個肯做好人。」

  真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那一句「行得好心有好報」,恰好打入李婆婆的心坎,默然不語,表示不反對藹如的想法了。

  ▼第四章

  就在張仲襄護送萬家眷屬上船,盤靈回原籍的第二天,正式證實了江寧克復的消息。那是六月十六中午的事,曾國荃所部將領,挖掘地道,用炸藥轟坍了二十餘丈長的一段城牆,官軍一擁而進,搜殺了三晝夜,肅清全城,並捉住了「太平天國」的第一流人物李秀成。曾國藩亦已由安慶啟程,親自在江寧主持撫生恤死的善後工作。

  接著,普頒恩詔,大封功臣。據說咸豐在世之日,曾有諾言,凡能平定洪楊者封王。但清朝在三藩之亂以後,異姓不王,已成禁例。所以滿朝親貴大臣對如何實現咸豐的諾言,頗費躊躇。後來是一向被認為德勝於才的東太后想出來一個變通的辦法,將王爵一化為四,分成侯、伯、子、男四個爵位。曾國藩封一等侯爵,世襲罔替;曾國荃封一等伯爵。另外兩個爵位,給了曾國荃的部將。此外立功出力的武將,共一百二十餘員,亦皆從優獎敘。

  流寓煙台的江南人,為數不少,得此喜訊,奔走相告,不在話下。但興奮的情緒一平伏下來,卻又不免犯愁,有的是拋不下已成的基業;有的是怕見那殘破的家園;有的是攜兒拖女,一筆回鄉的盤纏,無法籌措;而像洪鈞,則關心的是今年的鄉試,不知能不能如期舉行?

  為了怕人笑他功名心熱,洪鈞的這份關切,深藏不露。唯有藹如洞若觀火。然而她也知道,如今跟他談這件事,不會有什麼結果,與其徒亂人意,不如不提。

  不久,來了一個好消息,本科江南鄉試,決定在十一月間補行。但消息雖好,洪鈞卻更憂鬱;藹如知道,他是在為一筆赴江寧鄉試的盤纏發愁。

  有一天,洪鈞回家,發覺馬褂口袋中有張二百兩銀子的銀票,不免又驚又喜,而更多的是困惑。馬褂中怎麼會有這一張銀票?於是從這一天出門想起:先到衙門,並沒有脫馬褂;然後為一個朋友送行,更不會脫馬褂;接著便是到了望海閣。是了!銀票是藹如放在裏面的。

  但也不見得!洪鈞想起兒時在親戚家見過的一件事,丫頭偷了主母的一個戒指,家人大索之下,無可隱藏,悄悄塞在他人衣袋中,藉以免禍。這張銀票也是如此而來,亦未可知。究竟如何,唯有到了望海閣才能水落石出,於是洪鈞仍舊穿上了馬褂。

  ***

  他的去而復回,在藹如意料之中,所不曾料到的是,他的第一句話:「你這裏可曾發生竊案?」

  「沒有啊!」

  「你倒檢點一下看,是不是失落了什麼東西,譬如首飾銀票之類。」

  這一說,藹如有數了,「不用檢點。」她很有把握地回答,「這裏的人,手腳都很乾淨。」

  「這樣說來,」洪鈞將銀票掏了出來,「是你放在我馬褂裏的?」

  藹如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毫無表情地看著洪鈞——要看清楚了他的態度,再作答覆。

  洪鈞的臉上,至少沒有不快的顏色;可也不是平靜得深不可測,是一種微感為難與詫異,並多少混和著羞慚與感激的複雜表情。

  表情雖複雜,卻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符合藹如所期望的。這便使得她能放心大膽地說話了,「三爺,」她說,「也許我做得冒昧了一點。不過,我的一片苦心,你應該知道。說一句我識自己身分的話,我沒有拿三爺當客人看。也希望三爺……」

  她故意不再說下去,其實跟說出來一樣。她不拿洪鈞當「客人」看,當然希望洪鈞也不拿她當「姑娘」看。「然則,」他問:「你拿我當什麼看呢?」

  這一問,直逼堂奧,頗難回答。但藹如的機變也很快,「我拿三爺當至親看。」她又加了一句:「三爺,我這樣說,是不是過於高攀了?」

  「高攀什麼?你也是名臣之後。」

  一提到這話,藹如不由得向壁上的那幅「一筆虎」看了一眼;很快地,低下頭去,但仍可以看得到,她面有淒然之色。

  名臣之後,淪落青樓!以藹如的品貌才情,偏有這樣烜赫的家世,不但委屈了她,真可以說是造化弄人,有意折磨。洪鈞突然激動不已,很想作一個驚人的諾言。可是,到底是讀過書的人,想到「輕諾則寡信」之戒,不免自問,可能信守諾言?

  不能!因為這個諾言,牽涉甚多,不是自己能夠完全作主的。因此,他手持著那張銀票,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了。

  「收起來吧!」藹如輕柔地用雙手將他的手掌合攏,「如果不夠,我還可以想辦法。」

  「夠了,夠了!」洪鈞脫口回答說,話一出口,才發覺這是接受的表示。既然事已如此,也就不必假惺惺了,只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你娘可知道這件事?」

  「跟你說實話,我跟我娘提過,老人家默許了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