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三三


  談到這裏似乎沒有話了。李婆婆心想,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不如索性放開了手,聽其自然。因而又交代了幾句門面話,託辭腰酸坐著累,離席而去。

  這在藹如與洪鈞,都是求之不得。可是四目相對,反都默默無言。最後是藹如想到了一件一直掛在心上的事,正好趁早相問。

  「進京會試,比到江寧鄉試又不同了!來回幾千里,起碼也得四、五個月的功夫,這筆盤纏不輕,你可怎麼打算呢?」

  果然有此一問,洪鈞先就感到一種休戚相關的溫暖;同時也更覺得絕不應該再讓她為自己操心。因此,一開口就這樣說:「這你放心好了,你總看過儒林外史,范進中了舉人,有多少人來巴結?我們蘇州的文風盛,中舉雖不算一件大事,但會試的川資總有人幫忙,就差一點,借也容易。」

  「你這一說,我倒真是放心了。」藹如又問:「伺候的人呢?如果沒有得力的人,我看,還是把阿培帶去吧?」

  「提起這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不過,既然已經耽擱下來了,就索性等一等。為什麼呢?第一,阿培到底年紀還小,也沒有涉歷過江湖,帶著他奔走南北,只怕他吃不了那份辛苦;第二,跟了我總望他有個出息。如今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前程如何,又何能提拔得了他?倘或我此番僥倖,能夠聯捷,到那時候不管是當翰林,當部員,或者蹩腳的,放出去當知縣,局面一定,再把阿培帶去,就絲毫不覺得勉強了!藹如,你說我這樣打算對不對?」

  「當然對!反正也不過多等半年。」藹如半真半假地笑道:「三爺,你可真得放點本事出來!不但我娘在等你的喜信,連小王媽也在盼望,好沾你的光。」

  「言重,言重!」洪鈞頗感惶恐,「你們可千萬不能期望太高!不然,我一落了空,你們會受不了。」

  看他那副神情,藹如深悔失言,不該加重他心理的負擔。但悔亦無用,只好先作達觀之言,去沖淡她原先的話:「科名有遲早,一切都看運氣,何況你也只有二十七歲。」

  在洪鈞看,二十七歲實在不能算年輕了。仕途中要靠資格,而資格是「熬」出來的。就算這一次科名得意,明年殿試,朝考過後,點為庶吉士,三年散館,已經三十一歲。如果「留館」,照例授職編修。到三十三歲那年,方逢鄉試,運氣好能放一個廣東或者四川的主考,可以有幾千銀子的收入。還還那幾年的債,也就差不多了。若論量珠以聘,金屋以藏,除非外放一個肥缺——編修外放當知府,要「京察」或者「大考」一等,才能如願。而到任以後,宦囊也不能馬上就充盈。看起來總要四十歲才能入於佳境。

  那時候的藹如呢?這樣自問,頓有悵然若失之感。藹如看他的神色,依舊是得失縈懷,便故意問道:「窮通富貴,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你說是不?」

  似問實勸,洪鈞當然懂她的意思,無奈名利二字,不是輕易看得開的;何況眼中人恩深情重,報答何由?這一想便更覺熱中了!

  「藹如,你今年多大?」

  她不明白他何以會冒出這一句話來,遲疑地答說:「我是癸卯年生的。」

  洪鈞推算了一下,應該是二十二歲,「你比我小五歲。」他說。

  「是啊!小五歲。」她問:「好端端的,算起歲數來,是為什麼?」

  「不為什麼,隨便問問。」

  藹如是很爽朗豁達的性情,既然他不肯說,便也不問。看看洪鈞的酒也夠了,便喚小王媽盛粥,而盛來的卻是乾飯。

  「三爺是吃了一頓來的,這時候怎麼還吃得下乾飯?」

  「我是特為盛的乾飯。出遠門吃粥,路上遇著雨天多。」小王媽笑嘻嘻地答道:「三爺吃不下,少吃一點,壓壓酒。」

  「偏你有這麼多花樣!」藹如也笑了,「替三爺備的路菜呢?」

  「都預備好了,裝在磁罐子裏,隔水燉過,十天八天不會壞。」

  「費你的心。」洪鈞說道:「你兒子的事,我跟你小姐談過,回頭讓小姐告訴你!」

  「是。全靠三爺栽培。」

  這一來,小王媽越發巴結。四大罐路菜以外,又添上好些現成的點心,用個小網籮裝妥當了,關照阿培跟著洪鈞,送到寓所。

  因為如此,洪鈞不便再坐;而且時間不早,也無法久坐。只是臨別之際,不能說兩句體己的話,於心不甘,因而找個藉口:「我上次有本詩稿,記得放在你畫室裏。請你替我找一找。」說著,便首先往裏屋走去。

  等藹如一進畫室,洪鈞已蓄勢以待,一關門捉賊一般,攔腰一把抱住了她。

  這在藹如卻非頭一次的遭遇。以前也有些魯莽的客人,趁她不防,這樣餓虎撲羊似地糾纏,她除了受驚以外,只覺得厭惡。這時的感覺卻只是一個羞字。他抱得這樣緊,整個胸脯似乎毫無縫隙地跟他貼在一起,若無衣衫相隔,成何光景?

  念頭一轉到此,臉上頓覺夾耳根發燒,心跳得自己都聽得見了。她很吃力地嚥了一口唾沫,方能說得出話來。

  「我原在奇怪,你那裏有什麼詩稿在這裏?」

  「原是騙你上當。」洪鈞湊在耳際問道:「什麼時候了卻我一段相思債?」

  「誰欠你什麼債?」藹如的語聲輕而促,「地老天荒你等著吧!」

  「可有些等不得了!」

  說著,洪鈞將雙手一鬆,而左手跟著便從她衣襟下面伸了進去,逆探入懷。藹如穿的是一件湖皺絲棉襖,內襯洋布褂子,兩件衣服都是又寬又大,所以洪鈞一下子就摸到了她的脅下,只覺得她的肌膚膩不留手,自然而然地滑到了胸前。

  胸前繫著綢子肚兜,他那隻手還待探向肚兜下面時,藹如可真急了,「你不能這樣子欺侮人!」她隔著衣服,使勁按住他的手,「讓小王媽看到了,什麼樣子?」

  洪鈞見她發怒,不敢造次,趕緊賠笑說道:「不敢了!不敢了!」手退了回來,「安安靜靜談一會,總可以吧?」

  「那自然可以。不過,時候也不早了,你明天要上船。」

  「唉!別提『上船』二字,一提起我就怕。」

  「為什麼?你又不是沒有坐過海船。」

  「不是說怕海上波濤,怕的是別後光陰,不知如何打發?想來必是如此:『淒側、恨堆積。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這周美成的半闋「蘭陵工」,洪鈞唸得抑揚頓挫,低徊不盡,藹如不由得流下淚來。幸好燈光幽暗,可以遮飾得過去,便悄悄轉身,用手背一抹,拭去了眼淚。然後,伸手到胸前,摘下一樣飾物,方又回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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