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三八


  因為如此,更感相思之苦。每日倦游歸來,總想到要給藹如寫信;但提筆躊躇,先有紙短情長,無由細訴的感覺。這天難得清閒,在燈下讀「李義山集」消遣,忽然得了個靈感,何不捎幾首詩寄去?

  「對!」他自語著,玉谿生的詩,迷離惝怳,深情默注,必有可以表達自己此時心境的好句子!這樣想著,興致勃勃地凝神思索,很快地集成了一首七絕:

  「郁金堂北畫樓東,玉女窗虛五夜風。縱使有花兼有月,松醒一醉與誰同?」

  拿筆寫了下來,重吟一遍;覺得詩中毛病倒沒有,只是太俗太淺了一些,不足以描畫刻骨相思。於是聲調一變,強說「愁」字:

  「白門寥落意多違,珠箔飄燈獨自歸。盡日傷心人不見,殘燈向曉夢清暉。」

  他對起句很滿意,覺得妙手偶得,十分貼切。第二句也是這一陣子「吃夢」,往往中途逃席的寫實。只是夢既無憑,信亦杳然;洪鈞略略翻了翻李義山集,又集成了一首,是「尤」字韻:

  「遠書歸夢兩悠悠,樓上黃昏慾望休,半曲新詞寫綿紙,不知供得幾多愁?」

  這是寫到了望海閣上;遙想天涯此時,有人不寐,那光景是:

  「鳳尾香羅薄幾重,月斜樓上五更鐘。定知身在情長在,心有靈犀一點通。」

  集成四首,也就夠了。自己重讀一遍,並不滿意,不過有幾句是道著了癢處。心想,這不是文場角藝,工拙都無所謂;寄到煙台,能讓藹如細細吟詠,排遣一天半天的寂寞,自己這番小小的心思,就算不虛擲了。

  ***

  發榜定在十二月初十。應試舉子超過一萬;三場卷子,三萬多本,能在一個月內看完,總算很快的了——這是主司方便了他人,也方便了自己;趕著看完,早早畢事,大家都可以趕在年前到家。

  鄉試取中的名額,是有一定的,稱為「解額」。除北闈以外,江南的解額最多,總計一百十四名,其實不及浙江、江西兩省來得容易中;因為這兩省的解額,各為九十四名,而應試的舉子,不過五六千,較之包括江蘇、安徽兩省的江南解額,平均百中取一,要討便宜得多。

  尤其是這一科,連百中取一的比數都不到;因而自覺場中不甚得意的人,都惴惴然不敢存什麼奢望。當然,有些人是有把握的;像吳大澄,不但他自己有信心,看過他闈墨的人,亦無不交相推許,說在必中之列。

  「今晚上如何?」十二月初十一早,他問洪鈞,「找個什麼清靜的地方去候榜?」

  「我看就在客棧吧!」洪鈞答說,「我幫你照料也方便些。」

  這是說,他不以為自己會中;而吳大澄則必有好音,到時候開發賞錢,打發「報房」分頭報捷,招待賀客,有一整夜的忙碌,必得有他幫著照料。

  「何以見得我要人照料?」吳大澄矜持地微笑,「我決不相信你會榜上無名。」

  「到時候看吧!」

  這個「時候」是在黃昏;寫榜通常是酉時開始。主考、房考、監臨、提調,所謂「內簾」與「外簾」的官員,都是全副公服,列坐「至公堂」上,一面拆彌封,一面對硃卷,拆一名,寫一名。名條隨即由門縫中塞了出來,「報房」是早有準備的,一看名字,便知道該往何處報捷。頭報之後有二報,二報之後有三報;越是富家子弟,越是名字中得高,報捷的人越多。

  可是由門縫中塞出來的第一張名條,不是解元,而是第六名——不知那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寫榜從第六名開始。

  第一名至第五名稱為「五經魁」——早年的規制,鄉試會試,皆是所謂「分經中式」,主司在第二場就「易、尚書、詩、春秋、禮記」這五經,各出四題;士子各佔一經,平日專攻那一門,便選那一門的四個題目做。當然,既是各佔一經,便必然有五個人各冠一經。攻易的最佔便宜,可得解元,其次是尚書,再次是詩、春秋、禮記,第一至第五名的次第,即是經排列的順序。這就是士林中艷稱的「五經魁首」,簡稱為「五經魁」。

  從乾隆五十三年以後,各佔一經的規例取消,士子必須通五經方有中式的希望。但「五經魁」的名目,實亡而名存,仍舊照相沿的規矩,到最後方始揭曉。其時總在三更天,闈中執事雜役,以及內外簾官帶入闈的家丁,都准到「至公堂」前觀看,每人手中一對紅燭,照得霞光瀲灩,綺麗非凡,名為「鬧五魁」。手中那對燃過吹熄的殘燭,據說為蒙童點來讀書,可長智慧;又說在產房燃點,對催生有奇效。所以出闈以後用來送人,還是一樣頗為珍貴的禮物。

  「候榜的滋味,算是領略到了。」到了十點鐘,洪鈞有些沉不住氣了,苦笑著唸了蒲松齡的一段文章,「『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意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忽然而飛騎傳入……』」

  下文尚未出口,只聽鑼聲當當,自遠而近;不由得噤口側耳,屏息靜聽。鑼聲自低而高,復由高而低,之後越過客棧,報到別家去了。

  「『報條無我;此時神情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洪鈞解嘲似地問:「清卿,我總還不致於如此不堪吧?」

  在細玩一通新出土殘碑拓片的吳大澄,表面平靜,內心卻比洪鈞還要緊張。因為他不但自許必中,而且自信名次會中得很高,如果已有七八十名揭曉,尚無消息,看來凶多吉少。因此,答話的聲音便有些不大自然,「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他唸了兩句杜詩,搖搖頭沒有再說一句。

  鑼聲又響了!這次是清清楚楚聽明白,止於招賢客棧,由大門響進他們所住的院落。兩家的聽差,不約而同地奔了出去,同聲問道:「是那家?是那家?」

  「洪三老爺——」

  洪鈞不能再聽見別的聲音。這四個字入耳如雷,震得他心跳不止;不自覺地一手按胸,一手扶桌,才能站住。

  這一來,吳大澄反而先要照料洪鈞了。第一件事是開發報房的賞錢。而不論出手如何豪闊,永不能一下就滿足此輩的貪饜,在不斷「請高昇」的要求之下,由四兩銀子加到二十四兩,方能打發。

  接下來還是開發賞錢。不過打發客棧裏的夥計,不會爭多論少;但一撥又一撥,也費了好些功夫。加上來賀喜、來打聽消息的同鄉舉子,川流不息;吳大澄少不得也要幫著應付,口中說著冠冕堂皇的應酬話,心裏卻是毛焦火辣,恨不得插翅飛入貢院「至公堂」,抓住主考喝問一聲:到底吳大澄中與不中?立刻拆所有卷子的彌封來看!

  這時洪鈞已躊躇滿志,神閒氣靜了。畢竟同鄉好友,而且是結伴來應試的,休戚相關之情,與眾不同。看看時將午夜,尚無吳大澄的消息,便即高聲說道:「清卿是一定得意的!看樣子不是掄元,亦必在經魁之列。雨雪已停,我們不如到『龍門』去候佳章。」

  屋中還有四個同鄉,兩個已中,兩個還在未定之天。中了的與洪鈞的心情相同,未中的是泥菩薩怕過江,沉默著表示不願湊這份熱鬧。

  「清卿!」有人催吳大澄,「走吧!」

  「不囉!」吳大澄強笑著,有些告饒的意味,「我還是在這裏等。」

  他的心境,不難瞭解,等著了好消息,自無話說;一旦落空,在稠人廣眾之下,會更覺難堪。因此,洪鈞便說:「也罷,讓清卿兄養養神。回頭賀客盈門,著實要費一番精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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