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三七


  話雖如此,洪鈞那裏睡得熟?放下號簾,倚著包裹打盹,只覺得兩隻腳沒有放處。好不容易才有些倦意上來,聽得號口邊有人在喊:「接題紙!」

  於是,寂靜的號舍立刻便熱鬧了。洪鈞將掛在牆上的夜光錶取下來看,長短針並在「三」字上面,丑時早過,已是寅初一刻,便掀起號簾,鑽了出去,先舒舒筋骨;等號軍替他送來題紙,方始回號,點燭細看。

  鄉試第一場照例是三篇文章一首詩。三篇八股文分別在論語、中庸、孟子出題,詩叫「試帖詩」,五言八韻。文題、詩題,事先可以根據天時、人事,以及主考的性情去猜測,名為「揣摩」。洪鈞入闈之前也曾下過這樣一番功夫,三篇文章的題目不曾猜著,詩題卻揣摩到了,果然是「賦得桂樹冬榮」——鄉試本該在桂子飄香的時候,如今晚至仲冬,這是清朝自有鄉試以來的首次。洪鈞將新買來的四書,從頭到底溫過一遍,他自信慢慢可以體味出道理來。最緊要的是,心情要放鬆,思路才會活潑。

  因此,他先不忙構思;喚號軍燒開了水,沏上一壺洞庭山的「碧蘿春」,取出蘇州帶來的茶食,悠然享用,權當消閒。

  誰知文思竟是出乎尋常地艱澀,茶喝了一壺又一壺,直磨到天光大亮,一篇文章做好,已去了一個上午。洪鈞心裏不由得有些著急,還有兩文一詩,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稿。

  偏偏雪又愈來愈大,生爐子做飯非常不便。一賭氣索性丟下不管,只弄些茶食塞一塞肚子,趕著又提筆吟哦,先將「桂樹冬榮」那首詩做了起來。跟著做第二三兩篇文章,直到晚上點到第三條蠟燭,終於都完成了。

  看看錶,恰好是子正十二點。洪鈞又饑又渴又冷,而且筋疲力竭,懶得再動,草草收拾文稿裝入卷袋;吹滅了蠟燭,蜷縮在一角,卻是睡不安穩。號子外雪深三尺,銀光照耀,閉目仍覺刺痛;萬般無奈之下,只有回想些有趣的事,作為排遣。

  要想,自然是想望海閣。從邂逅白馬紅裙開始,藹如的一顰一笑,應接不暇地出現在他腦中;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一來,當然是入於忘我之境了。

  似夢似幻地過了一夜,雖然並不舒服,畢竟精力已恢復了許多。吃過早飯,開始謄清。他那筆小楷卻是很下過功夫的,寫得又快又好,近午時分,卷子都寫整齊,正是出場的時候了。

  出場名為「放排」,頭排照例在進場第三天的正午。炮聲已響,號門已開,洪鈞剛剛收拾完畢,本可交卷領簽,趕著頭排出場,轉念想到號軍的忠告,不可「白吃一趟辛苦」,覺得不必急於一時,因而又坐下來重新細看自己的卷子。

  這一看又看出好些瑕疵;例准塗改添注,等一切妥貼,已放到第三排,快「搶卷」了。洪鈞匆匆交卷出場,只見吳大澄在貢院門口,正踮著腳張望。兩人照了面,他擠進來接住洪鈞的考籃,同時問道:「怎麼到這時候才出場?」

  「不太順手。」洪鈞慚愧地說。

  「我是趕上頭排出場的。四下裏找你,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多謝,多謝!」洪鈞看他滿面春風,「你呢?不用說,一定很得意!」

  「碰巧了!三個題目,我在『窗課』中都做過,討了個大便宜。」

  「恭喜,恭喜!你是必中的了。」

  「也不見得。」吳大澄站定了腳:「洪貴來『接場』了。」

  洪貴是洪鈞的僕人,喜歡多話,一面接主人回客棧;一面便報告這三天的新聞。洪鈞懶得聽他,可是最後談到一個消息,就連吳大澄也不能不注意了。

  這個消息是:曾國藩無須交卸兩江總督關防,亦無庸前往安慶,仍舊駐紮金陵,妥議調度。李鴻章出圍以後,仍回江蘇巡撫本任。

  「真的有這樣的消息?」吳大澄問。

  消息當然不假。吳大澄從他口中證實以後,大為興奮;議論滔滔,說是朝廷這樣處置,才得理事之平;否則,曾國藩以百戰功高的勳臣,況當垂暮之年,還要櫛風沐雨,親臨戰陣,未免令人寒心。

  吳大澄雖一向好談時局,而洪鈞仍覺奇怪,當此個人窮通得失的關頭,何以還有這麼大的興致去管旁人的閒事?因此,他不搭腔,只跟吳大澄交換「闈墨」細讀。讀罷自覺不如,心裏就很不是滋味——其實吳大澄的三文一詩,亦不見得出色;不過不比較,不知道自己的閣作差到如何程度。鄉會試三場都重在第一場;第一場不好,要想榜上有名就難了。

  為此,洪鈞鬱鬱不樂,吃過晚飯,老早就上了床。因為疲累過甚,頭一著枕,便即入夢,一覺睡到天亮,又得趕第二場。

  第二場考「五經」;第三場試「策問」。闈作一場比一場容易,而洪鈞的心情卻一場比一場沉重。三場已罷,靜候發榜;這得二十天的功夫,洪鈞跟吳大澄商量,打算先回蘇州,到發榜前幾天再來。

  「這又何必?如果你看得開,能在家坐等佳音,不再來了,那倒不妨早走。否則……」吳大澄沒有再說下去。

  洪鈞意會得到,再說下去就是煞風景的話了。下月初特為由蘇州趕來候榜,倘或名落孫山,其情格外難堪。那麼,回去了不再來呢?

  平心靜氣地忖度,發榜日近,焦慮愈甚。到了揭曉之日,如在江寧,至遲當天午夜可知下落,如在蘇州,最快也得第二天晚上;這一晝夜的時間,豈是容易忍受的。何況,中了才有「報房」星夜趕個「頭報」;不中則消息沉沉,那種日子,如作「聊齋誌異」的蒲松齡所自道:「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意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如何捱得過?

  「文卿!」吳大澄看他臉上,知他心裏,從容勸道:「鄉試不比會試;會試過後,接著就是殿試,非同小可。鄉試原有以文會友的意味在內,中不中是一回事,能不能借此機會,交結同鄉賢豪,又是一回事。再說,『三場辛苦磨成鬼』,出闈亦該有所補償。人生行樂耳,這一次如果僥倖,既要應酬親友,又要打點進京,何來『行樂』的功夫。萬一名落孫山,說實話,我就沒有選歌徵色的興致。文卿,所謂『行樂』,正在這混沌不明的時候。你聽我的勸,這候榜的二十天之中,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樂事正多。我亦看出來了,你這次行資不豐;這是小事,交代在我身上好了。走!『吃夢』去!」

  「吃夢」是由來已久的一種習俗。出闈的舉子,相約尋歡作樂,不出份子;及至「夢想」實現,則「吃夢」的賒欠,落第者可以不管,自有「新貴人」欣然料理。

  「吃夢」所在,不是畫舫,便是河房。本來金陵劫火,燒盡了柳葉桃根;流散在四方的鶯鶯燕燕,來尋舊巢,重理故業,漸漸又有山溫水軟的模樣。可是,南部煙花要復舊觀,卻有才難之歎。因為「秦淮世家」,大約以十年為一代;代代相承,則人才輩出。十餘載中斷,便成青黃不接之勢;舉目所見,無非豆宏梢頭的雛妓,有人稱之為「白門新柳」。

  這些「新柳」的假母,都是當年秦淮河上艷名四播的人物;如今秋娘老去,空說纏綿。便有人拿她們與「新柳」對稱,視作「白門衰柳」。

  非新即衰,何能入得了洪鈞的眼?因此,「吃夢」之時,他雖一樣「傍花隨柳過前川」,卻不但「心中無妓」,而且「目中無妓」;有那略略看得上眼的,只拿來與藹如一比,立刻就興致索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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