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三六


  另有個人適得其反,便是陳鑾已退了婚的未婚妻;那鹽商家的小姐,既悲且憤,鬱鬱而終。做父親的痛悔不已,然而亦只有自怨自艾而已。

  漸漸地,有人知道李小紅的風塵巨眼了。因為陳鑾有信給她,希望她杜門謝客,以便進一步作結成連理的打算;李小紅自然樂從。名妓退藏於密,少不得有人打聽原委;李小紅亦不必再有顧忌,當時資助陳鑾的這番義舉,便很快地播騰人口了。

  於是,那鹽商家有門客獻計,給了李小紅的假母一筆很可觀的款子,為她贖身,迎入家門,收為義女。其時嘉慶皇帝已在庚辰年秋天,崩於熱河,新君嗣位,年號道光。道光二年壬午科鄉試,庚辰科的三鼎甲都放了副主考,陳繼昌到陝甘;許乃普到河南;陳鑾正好放到密邇兩江的浙江。

  到三場已罷,試官出闈。那鹽商所請的大媒,已早從江寧到了杭州在等著了。陳鑾聽說是他過去的岳家願結婚姻,一口峻拒;及至聽大媒細說緣由,才知新娘就是他的紅粉知己李小紅,不覺喜出望外——他原就懷著一樁莫大的心事,委屈李小紅為側室,則於情不忍,於理不當,若是明媒正娶,又苦於李小紅的出身不正,言官糾彈,將會獲罪。如今變換身分,出身良家,縱或過去曾淪落風塵,但有此一段不尋常的遇合在內,情有可原,即使皇帝當面詰責,亦不妨據實而奏,邀得寬免。因此,欣然樂從,隨即請浙江巡撫,也是他的同鄉、湖北黃梅的帥承瀛代奏,乞假一月,赴江寧迎娶。

  李小紅就此「飛上枝頭作鳳凰」,帶著十萬銀子的嫁妝,坐上花轎,做了翰林夫人。十七年之後,重回江寧,已是起居八座的總督夫人。這一年適逢大比之年,陳鑾以署理兩江總督的身分,入闈監臨。李小紅偶爾想起當年的遇合之奇,在中秋那天,盛妝重臨故地;細尋舊日門戶,居然還有當年的手帕姊妹,而至今仍為樂戶。於是吩咐隨從,用她的私房為她們即時贖身,挑選未婚而肯上進的「材官」,一一為她們婚配。成為秦淮河曲巷舊院之中,數百年來第一樁有聲有色的快舉。

  ***

  「誠為『快舉』,我亦云然。」洪鈞算了一下說道:「照二哥所談,是二十五年以前的事;當時目睹此番快舉的,想來還大有人在。」

  他的想法跟吳大澄一樣,卻都錯了。二十五年誠然不算太長,如果及笄之年曾見過出身釣魚巷的總督夫人降尊紆貴,重臨舊地來訪故交,那麼至今亦不過四十歲。可是,這二十年的江寧,有十四年在洪揚手中,大劫之餘,煙花零落;釣魚巷中,連李小紅的舊日香閨,都沒有人能夠指認,更那裏還有人能夠知道這段掌故?

  雖說失望而歸,但吳大澄所談的陳鑾的故事,卻使洪鈞十分嚮往。以致那兩三日之中,儘管時時刻刻握著一本新買來的書,但視而不見,心裏不是想著幾十年前釣魚巷中的一李,就是想著幾十天前望海閣中的一李。

  ***

  入闈那天黎明,號炮三響,點名進場。一萬多舉子,在雨雪中排隊等候,卻似乎個個精神抖擻,不以為苦。輪到洪鈞和吳大澄領簽進門,已在午夜。幸喜搜檢不算苛刻,順順利利地進入貢院大門,領了卷子。卷面上刊著字號;洪鈞領到的是荒字六十六號,也就是荒字第六十六號舍。

  「荒字號在東面靠北。」吳大澄說,「我在西面。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出場見了。」說罷,胸懸卷袋,背負臥具,手提考籃,匆匆往西而去。

  洪鈞頓有孤棲之感,在牆邊歇了一會,強打精神找到荒字號,從木柵中鑽了進去。只見東西狹長如帶的一條空地,寬只三尺;北面便是鱗次櫛比的號舍,約有六七十間之多,每間格式相同,東西北三面皆牆,南面敞開,就像荒村中的土地廟那樣,高不足以挺腰,寬不足以舒足,陰暗、潮濕,令人望而生畏。

  洪鈞尋到六十六號,已近東面盡頭。抬眼一望,頭上盤著辮子,嘴裏咬著褲帶,雙手撈起下襬在繫褲腰的人,進進出出,絡繹不斷,不由得失聲而喊:「糟了!是『屎號』。」

  「老爺!」一個白鬍子的號軍問道:「幾號?」

  「六十六號。」洪鈞懊喪地說:「運氣不好,靠近『屎號』。」

  「還好,還好!」號軍安慰他說,「虧得是冬天;如果八月裏『桂花蒸』,那才薰死人呢。」

  聽這一說,洪鈞覺得心裏好過了些。號軍便從他手裏接過考籃,一面送他歸號,一面問道:「老爺貴姓?好像是蘇州來的。」

  「我姓洪,蘇州人。」

  「恭喜洪老爺!六十六號,雖近『屎號』,風水好。」號軍慢條斯理地說,「我在貢院五十年了,嘉慶二十一年到今,恰好二十一科,這一號出過十八位舉人。」

  聽他言之鑿鑿,洪鈞不由得不信,也不由得不喜;因而出手很大方,一賞便是一兩銀子。

  號軍道了謝,也就格外巴結,替他支號板、釘號簾,打掃得乾淨,方始退去。

  時將入暮,「供給所」分發飯食,一大碗半生不熟,夾雜著稗子碎石,而且冰涼的糙米飯,上面放一塊大肥肉,洪鈞一看就飽了。好在即使是清寒的舉子,亦總自帶炊具食料,洪鈞便託號軍將炭爐生著,煮了一瓦罐的香粳米飯,就著肉鬆、皮蛋,吃得通身皆暖,總算舒服得多了。

  洪鈞這時候才有比較閒逸的心情,領略號舍風光。抬眼望去,首先觸目的是每一號前面都有一隻爐子,橘紅色的小小火焰,在這陰暗的永巷中,特別使人感到溫暖恬適。爐子前面的人,或坐或蹲,或者三五成群,一手執杯,一手持署,在享用現成的火鍋,豪飲快談,其樂融融,使得洪鈞的喉頭亦癢癢地,忍不住招招手將號軍找了過來問道:「能不能替我弄點酒來?」

  「酒倒有,不過,洪老爺,我勸你不要喝。喝得頭昏腦脹,看著卷子發楞,那就白吃一趟辛苦了!」

  這話如當頭棒喝!洪鈞想起藹如殷殷期望之意,頓覺喉頭的酒蟲銷聲匿跡,而背脊上隱隱發冷,有著侷促不安之感。

  定一定神,慶幸有人提醒,向號軍連連點頭:「是,是!我不喝。」

  這番恭敬的神色,倒害得號軍受寵若驚,賠笑答道:「洪老爺,你太客氣了。請安置吧。例規發題紙總在丑時,這一科人多,印的題紙也多,說不定要到寅時才會發。到時候,我會來招呼,儘管放心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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