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四〇


  家宴到二更天方罷;洪太太料理家務,諸事完畢,回臥房時已經三更都過了。

  從洪鈞回家,直到此刻夫婦方能單獨相處。燈下執手,四目凝視,洪鈞不免有愧歉之意:分別不到一個多月,妻子竟有了數莖白髮,可以想見操持家務的辛苦。

  「總算中了!」洪鈞彷彿心有餘悸,「倘或不中,就真不知道這以後的日子,怎麼才能過得下去?」

  原有許多苦楚待訴的洪太太,聽得丈夫這話,將要說的話都嚥了下去,反而很豁達地說:「你又不是筆底下不如人家;萬一不中,是運氣不到,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不是說羞於見人,是說我家的境況。這趟到江寧,總算山東帶來的錢,還勉強夠用。可是過年呢?」洪鈞平心靜氣地說:「也不要說人家勢利!錦上添花,熱熱鬧鬧,雪中送炭,冷冷清清,人總是好熱鬧的。倘或名落孫山,伸手跟人借錢,則我自己先就張不開口。」

  「現在……」洪太太說了這兩個字,突然嚥住,覺得自己近乎過慮,可以暫且不說。

  「怎麼?」洪鈞問道:「怎麼不說下去?」

  洪太太不答他的話,只抬眼問道:「你打算幾時進京?」

  「過了年初五就走!路上要走一個月,到了京裏,拜老師、看同鄉;會試之前,先要複試;複試之前,先要到禮部投文,只得一個月的功夫,也很侷促了。」

  「這樣說,盤纏在年裏就要籌好。」洪太太說,「總不能拜年就借錢。」

  「是啊!」洪鈞的雙眉,頓時擰成一個結,「今年的十二月小,廿九就是年三十。」

  「進京要帶多少銀子?」

  「總要,總要三百兩。」

  「三百兩!」洪太太頭一低,但立即抬了起來,很有決斷地說:「我來想法子。」

  「你到那裏去想?」洪鈞答說:「我們好好籌劃一下,分頭設法。」

  「嗯!」洪太太其實一籌莫展,但為了安慰丈夫,裝得極有信心地說:「一定有法子想出來!再窮的舉人,總也進得了京;不然,新科舉人怎麼叫『新貴人』呢?」

  洪鈞也聽得出來,這是她強作安慰,其實並沒有多少把握。好在急也不在一時,想起「船到橋門自會直」這句俗語,索性丟開這件事,免得越談越煩。

  「我真累了!」他打個呵欠,「一個多月,睡得好的沒有幾個晚上。」

  「那就上床吧。」

  話雖如此說,一時卻還不能上床,蘇州人講究生活的情趣與細節:在這寒冬深宵,一個賢慧能幹的妻子,照料丈夫入睡,極其細微。先是鋪好了床,用「湯婆子」暖衾;然後讓洪鈞一面將雙足泡在熱水裏,一面吃「夜點心」——煨得極爛的紅棗蓮子羹。等他舒舒服服上了床,她卻還有好些事要料理,檢點門窗,預備茶水;最後到床後瑣瑣碎碎,摸索了好半天;再將一盞「美孚燈」捻小了移到床前方凳上,方始與洪鈞並頭睡下。

  這是洪鈞無法從藹如那裏得到的享受。由敬生愛,則枯槁的頭髮,瘦冷的手指,在感覺中亦都變得滋潤溫腴了。

  「這是什麼?」

  洪鈞微微一驚,頗悔自己失於檢點——妻子手中握著的,是藹如所贈的那隻小玉兔,照理應該秘密珍藏,不該掛在胸前。

  虧得羅帳燈昏,她看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不妨從容應付。「是在煙台買的一塊玉。」他說,「是隻小白兔,紅寶石嵌的一雙眼睛,好玩得很。」說著,將那件玩飾取下來,交在妻子手裏。

  洪太太伸手拉開帳門,將燈捻亮,細細看了一會,也覺得十分有趣,「以前沒有看見。」她說。

  洪鈞已由煙台回過兩次蘇州,而這次是歸自江寧;如說這隻玉兔是在煙台所買,應該上次回家就見到了。這是一個疑問,但洪鈞已經想好了一套話,可以解釋。

  「算命的說,我命中要有個卯年的人在一起,諸事就會順利。我想你又不是卯年生的,所以買了這麼一個玉兔,聊以應卯。本來塞在箱子裏,已經忘了這回事。入闈之前,無意發現,心想不妨帶入闈中。就這樣,一直沒有取下來。如果你喜歡,我給你。」

  「我自然喜歡,不過我不要;應該你帶著,事事順利。」說完,仍舊將那隻玉兔,套在丈夫項間。

  「看起來,算命的倒有點道理。」洪鈞又說,「這次入闈,苦不堪言,頭場的文章做得不好,原以為沒希望了,那知居然中了!也就因為這個緣故。」

  「是的,必是這個緣故。」洪太太仰臉朝天,望著帳頂出神。

  那神態令人不解,也令人不安,洪鈞便問:「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從前跟你說過的話,你記不記得,我跟娘回蘇州之前,在濟南跟你說過的話?」

  原來是這話!洪鈞突然怦怦心動,急忙將身子往後一縮,回面朝裏。

  說實在的,丈夫是心動綺念,自覺愧對賢妻,因而避面。妻子卻誤會了,以為他不耐煩聽這樣的話,便扳著他的肩說:「你也不要太滯而不化!連算命的都這樣說,可見得我的想法不錯。做官上頭的事,本來我也不懂;這兩個月聽老輩談起,都說你要嘛運氣不到,運氣到了,能中進士,就一定會點翰林,還要讀三年書,一時還輪不著派差使。『窮翰林』,當然不能接眷。你說,是不是這樣?」

  「是啊!」神態已恢復正常的洪鈞,回身答說,「大致是這樣子。」

  「那就是了。你一個人在京裏,沒有人照應。首先,娘就不放心。既然算命的說你要個卯年生的人在一起,那麼,」洪太大扳著丈夫的手指數,「今年是鼠年,加一輪十三歲,加兩輪廿五歲;鼠、牛、虎、兔,要減三歲。二十二!」她高興地說,「不大不小正好,我就替你找個廿二歲的!」

  聽她滿懷高興,一片至誠,洪鈞不知是感激,是慚愧,還是驚慌?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她的這番好意,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如今要考慮的,是用怎樣的態度去拒絕。

  態度有兩種,一種是開誠佈公跟她說實話,煙台有這麼一個紅粉知己,事在未定之天,必須耐心等待;一種是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拿她這團高興打消。

  「你怎麼不說話?」做妻子的以為丈夫已經千肯萬肯,只不好意思明說而已,因而體貼地說:「其實你不說也不要緊。開了年,我就慢慢物色起來,總要找到一隻漂漂亮亮的小白兔才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