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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不,不!」洪鈞無法細作考慮了,「你千萬不要多事。你的好意,我心領謝謝。」

  「怎麼?」洪太太的笑容,頓時凍結,凝視著他問:「莫非你自己看中了什麼人?」

  一語點破心事,洪鈞的神色便不大自然了,「你莫瞎猜!」他強笑道,「我那裏有什麼人看中?」

  「你也不必瞞我。我一片誠心,你當我虛情假意,這,」洪太太哽咽了,「這不是太委屈了我?」

  洪鈞悔恨不迭。好好的局面,何以弄成這個樣子?事到如今,除了撒賴,別無善策。因此,心軟口反硬,「奇了!」他說,「好好的,你哭什麼?你勸我討小,我自己覺得還不夠那資格,請你不要魯莽。這話說錯了?」

  「我沒有說你說錯了話,只覺得你不該不跟我說真話。」

  「那句不真?」

  「我怎麼曉得?我早說過,你在外面,自己看中了什麼人,只要脾氣好,顧大局,我無不答應。那知道你始終當我是假裝的!」洪太太激動之下,出言便無顧忌了,「你當你說假話,我不知道?你臉上跟口裏不一樣,我們夫妻幾年,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脾氣?我又不是會吃醋的人,真不知道你為何要騙我?」

  就這時聽得房門上「篤、篤」兩聲,洪鈞夫婦都聽到了,但也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從枕上抬頭側耳,又是「篤、篤」兩聲,果然有人敲門。

  「那位?」洪太太問。

  「是我。小姐!」

  原來敲門的阿連,是洪太太陪嫁過來的丫頭,稱呼未改,與別的下人不同。洪老太太原有個丫頭服侍,七月裏得了時疫,一命嗚呼,一時覓不著合適的人替補。洪太太很孝順婆婆,便命阿連承乏,睡在洪老太太後房,照料起居。此刻深更半夜突來敲門,洪太太自然吃驚,急急問道:「什麼事?」

  「老太太人不舒服。」

  聽得這一聲,夫婦倆雙雙坐起,披衣下床;洪太太一開房門放阿連入內,一面便問,「婆婆是怎麼不舒服?」

  「發燒。好像不輕!小姐去看看。」

  不但「小姐」,連「姑爺」也不能不去探望。一進房門,就聽得微有呻吟;揭開帳門,拿燈照著一看,洪老太太面紅耳赤,不必去摸額頭,就知道阿連的話不假。

  「去睡,去睡!」洪老太太不等兒媳開口動問,先就執拗地說:「我是多吃了一杯酒,睡一覺就好。」又罵阿連:「輕狂!多事!一點都不懂,半夜三更吵得六神不安!」

  「娘!」

  做媳婦的剛叫得一聲,婆婆便搶著說道:「不礙!你們半夜裏不睡,反叫我不能安心。『人逢喜事精神爽』,我那裏會生病?你們快睡去!」她看著兒子,提高了聲音,斷然命令:「去!回房去!我叫阿連煎塊『午時茶』,喝下去出身汗,一覺睡到大天白亮,什麼事都沒有了。」

  洪太太充分體諒到婆婆的心境,也覺得讓丈夫歸寢,比他在病榻前服侍湯藥,更於病人有益,「你就聽娘的話,先去睡吧!」她向洪鈞使個眼色:「這裏有我。」

  於是,洪鈞便點點頭,讓她母親看到他已接受了勸告,才又坐在床沿上,說了些勸慰的話;等洪太太一催再催,催到第三遍方始離去。

  回到自己臥室,當然無法入夢。擁被兀坐,思前想後,縈繞在腦中的,只是北上的行程,尤其是二月初十前後,在泰安與藹如的約會。很顯然的,藹如訂下此約,別有用意;當時心照不宣,不作表示,而衷心希望能不再受她的惠。可是,就眼前的情形來看,多半是不能不出此「下策」了。

  果真出此下策,還須先有一番安排。洪鈞心想,自離煙台以來,除卻闈後寄過那四首集句以外,別無書信;現在倒正是該寫信的時候,不妨在細敘離情別懦之際,順便提上一筆。藹如本來有心,自能會意。這一來,正月初動身,就只要籌措到山東的盤纏,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主意一定,隨即動手。提筆寫了兩行,忽然心神不定,是突然想到了老母的病情。同時覺得,這封信應該背著妻子寫。因此,毫不考慮地將已寫下了「藹如賢妹妝次」這個稱呼的信箋,撕成兩片,捏作一團,拋入廢紙簍中。

  「怎麼樣?」等妻子回房,他迎上去問。

  「吃了『午時茶』,睡著了。」洪太太說。

  「出汗沒有?」

  「一定會出的。」

  「能出汗就不要緊。」洪鈞舒了口氣,「明天請陸家伯伯來看看。」

  他口中的「陸家伯伯」,名叫陸懋修,是康熙年間的狀元陸肯堂之後。陸懋修的祖、父與他本人,都懂醫道,著有醫書,說起來是「三世儒醫」。陸懋修的兒子陸潤庫,是洪鈞的好朋友,所以稱他「陸家伯伯。」

  「陸家伯伯,」洪太太停了一下說,「醫德是好的。」

  這是說:醫德雖好,醫道並不見得高明。「又不是什麼險症,」洪鈞答說,「無非滯感停食之類的小毛病,陸家伯伯怎樣不能看?」

  「是。」洪太太順從丈夫,「明天一早去接陸家伯伯。」

  ▼第六章

  接到洪鈞寄自江寧的那四首集句,卻非「供得幾多愁」,而是如他所預期的,頗能為藹如排遣寂寞。急景凋年,望海閣中不似平時那樣熱鬧。她學畫讀書,供花焚香之餘,一天總要好幾遍取出洪鈞的詩箋來玩味。

  常常縈繞在她心頭的,是「遠書歸夢兩悠悠」這一句。詩中的意思很明顯,是在盼望她的書信;她亦很想寫封信,談談別後的境況,尤其是要問一問發榜的消息。計算日程,應已回到蘇州;她也有他圓嶠巷的地址,但總覺得貿然寄信到他家,似乎不甚相宜。因而遲疑不決,成了一樁心事。

  心事終於解消了——年初五接到洪鈞的信,厚甸甸地,接到手中,心裏先就有掩抑不住的喜悅,急急回到畫室,關上房門,剛拆開信封,只聽門外喊:「愛珠!可是蘇州有信來了?」

  「是啊!」

  藹如本打算一個人悄悄細讀的,此時不能不公開了。打開房門,只見除了李婆婆以外,還有小王媽和阿翠。從她們的眼神中,她可以看出她們所關切的是什麼?

  「洪三爺中了!」

  「謝天謝地。」小王媽長長地透了口氣。

  「虧他!」李婆婆也很高興:「還說些什麼?」

  「他家老太太病了。」藹如接著說,「不過不要緊,是請他家一個世交姓陸的看的,已經好了。」

  「那麼,他什麼時候動身呢?」

  這就很難說了。洪鈞信中寫著啟程赴京的日期未定,因為籌措川資,尚無把握。不過,走是一定要走的;川資不敷,只有在旅途中另行設法。藹如完全瞭解他的信外之意,只是不便向母親明說。

  能明說的是泰安之約,「娘!」她反問一句:「我們什麼時候到泰山去燒香啊?」

  李婆婆倒也爽快,開門見山地答說:「這就是我要問洪三爺什麼時候動身的道理,要湊合上他的日子。我們早去了空等,遲去錯過了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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