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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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什麼時候到,我們反正照約定,二月十五之前在泰安等他就可以了。」 「也好!」李婆婆說,「二月十五還早。」 二月十五還有三十多天,這在藹如可真是漫長的一段日子。眼前只有借紙筆傾訴積愫——這一次她毫無顧慮了,因為洪鈞不但信中表示,希望她有覆信,而且傳遞的方式也替她安排好了。將覆信送到東海關一個姓潘的司事那裏,自會轉到。 就為了這封信,整整忙她兩天,寫了一遍又一遍,不是覺得詞意太露或者太澀,便是自嫌存醜。最後自己都奇怪了,一向亢爽豁達,不甚注意細節,何以一下子變得這等放不開手了? 就因為這一念之轉,才能將覆信送了出去。派人向那潘司事問得很清楚,是由海道寄上海轉遞蘇州,估計最遲十日,必可到達。那時正是洪鈞將要動身的時候,所以接到的下一封信,就必定可以得知他啟程的確期。 到了正月二十幾,她開始跟母親商量她們自己的行程。名為商量,其實都是藹如的主意,挑定二月初八宜於出行的好日子動身,先到泰安,等跟洪鈞見了面,再上泰山燒香。 「啊!」藹如想起一件事,異常不安,「泰安也是大碼頭,客棧很多;事先沒有約定,到了那一天彼此怎麼見得著面?」 「小姐不會現在寫信通知?」小王媽自作聰明地說。 「到那裏去通知?人早離開蘇州了,此刻在那裏都不知道。」 「怕什麼?只要有心,還怕找不到?大不了破功夫,找人一家一家去問就是。再說,進京會試都是同鄉結了幫走的,一問就知。」 「問都用不著問,」小王媽又插嘴了,「一聽就知。」 「聽蘇州話啊!」 藹如笑了,「這句話還算聰明。好,」她說,「到時候就由你滿街去聽好了。」 計議已定,打點行裝。藹如私下數了數這些日子所積的私房,不過百把銀子,似乎不夠。考慮了好一會,想起一處「財源」,立刻將小王媽悄悄找了來密談。 「你有多少錢存在銀號裏?」 「細數記不得了。一個折子上四百兩是定了期限的,另外一個折子大概有一百五六十兩,是活期。」 「你借一百兩銀子給我,我照銀號的利息貼還給你。」 「說什麼利息不利息,不過,小姐……」 「你不要問我的用處。」藹如搶著說道,「也別告訴婆婆。」 小王媽便不再多說,只將存折與圖章取了來,交與藹如。這天下午,她帶著小翠上街採辦旅途需用的雜物,順便就到銀號提款,連同她的私蓄一共湊成二百兩,打了數目大小不等的十來張銀票,回來用個信封裝好,準備在泰安私下交與洪鈞。 那知就在動身前夕,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即是東海關的那位潘司事。他是潘葦如的本家侄子,曾經到望海閣來吃過花酒,見了面依稀相識;更因為有託他轉達書信這一重香火因緣,所以藹如接待得很慇勤。 幾句客套,一番茶罷,潘司事道明來意,「昨天接到洪三爺的來信,關照我來告訴你一聲,」他說,「洪三爺不進京了。」 「什麼?」藹如脫口相問,因為她還不曾聽清楚。 「洪三爺不進京會試了。」潘司事略略提高了聲音說,「因為他家老太太的病很重。」 這下是聽清楚了,但仍有疑問:「他家老太太的病,不是說好了嗎?」 「那是年前的事。過了年,又病了,是傷寒。」 傷寒是性命出入的險症,難怪洪鈞不敢遠離。藹如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那片刻間,渾身乏力,連話都說不動了。 「洪三爺的運氣不好!這位老太太遲不病,早不病,偏偏這個緊要當口,來場傷寒。唉!」 他這一聲長嘆,恰如替藹如而發。因為有此同感,又想到洪鈞既能託他傳遞書函口信到望海閣,可知決非泛泛之交,不妨跟他深一層去談。 「潘老爺,照我看,洪三爺這件事做錯了,他應該進京的。」藹如解釋她的看法:「傷寒自然是重症,不過洪老太太這場病不要緊。為什麼呢?我聽人說,傷寒最要緊的是,要服侍得周到,聽說洪太太極其賢慧,一定不會疏忽。何況他家有位姓陸的世交,醫道很好的,洪三爺大可放心。如果他進京中了進士,報喜報到蘇州,老太太一高興,用不著吃藥,病就好了。這就是『沖喜』。潘老爺,你說是不是呢?」 「不錯!你的話很有道理。不過,你恐怕不大明白蘇州的鄉風。蘇州人最講究這些『過節』,又最喜歡在背後笑人。洪三爺這趟如果進京,無論中與不中,都會落個話柄。」 藹如很仔細地聽完他的話,也很細心地想了他的話,「不中,當然會落個話柄。有刻薄的人會說:何苦!還不如不吃這趟辛苦,在家照應老娘的病,倒落個孝子的名聲。可是中了呢?」她搖著頭說:「我想不通,有什麼可以叫人笑的?」 「中了名聲更不好!」潘司事問道:「你知道不知道,什麼叫『闈墨』?」 「是在考場裏做的文章?」 「對!中了以後,三場的文章,要刻印出來送人。做得不好,人家說是僥倖得中,不算本事;若是做得好呢,就更有人笑:你看,虧他!老娘病得要死,他還能靜得下心來做文章。」 潘司事又透露了一個消息:潘葦如得知洪鈞不赴會試,決定仍舊請他回煙台,在東海關幫忙。已經去信致意,請他在老母病癒以後,立即就道。 這個消息,對藹如來說,卻是一大安慰。她原來不肯承認對洪鈞情有獨鍾,認為自己對他另眼相看,主要的只是出於憐才之一念。及至年前分手,方始領略到相思的滋味。因而有時不免發愁,洪鈞會試高中,不論是做京官,或者至不濟「榜下即用」,放出去做知縣,除非分發到山東,或許還有不時見面的機會,不然兩地睽隔,朝思暮想,那種況味,實難消受。如今有潘葦如的這番美意,料想洪鈞決無拒絕之理,豈非不久便可相見?即或不幸,洪老太太一病不起,丁憂的人不能做官應試,當幕友還是可以的,不過稍遲幾個月,仍可相聚。 這樣想著,愁懷一寬。但對明日即將開始的泰山之行,卻不免有意興闌珊之感。只是她不敢說出來,因為她知道母親與她不同,她是以赴泰安之約為主,泰山燒香為副;而她母親卻正好相反,是沒有理由取消泰山之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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