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四三


  「我已經聽見潘老爺的話了。」李婆婆也勸她女兒,「總是運氣還不到,你也不必替他難過。這一趟上泰山,好好替他求一求,保佑他平安順遂。」

  這一下倒提醒了藹如,不妨在泰山燒香時,為洪鈞許個願;下科若能高中,一定要設法讓他到山東來一趟,雙雙上泰山進香還願,倒也是件極有趣的事。

  於是依舊照原定的計劃行事,母女倆帶著小翠和男僕,取旱道迤邐往西,逕上泰山。

  這一去一回,花了一個多月的功夫,入門但見纍纍青梅,梨花滿地。藹如第一個念頭,便是想到去年此時,在奇山馳馬,為洪鈞所見,追蹤而來的往事。忽忽一年,梨花如舊,而人事卻已歷過一番滄桑,從洪鈞想到萬士弘,由生離死別的傷感,勾起身世之痛,心情蕭索,什麼事都打不起興致來了。

  唯一的例外是探問洪鈞的音信。如果有他的信,小王媽當然會說;見她始終不曾提到,也就不必多問。因此,這一夜雖然歸途勞頓,竟是輾轉不眠,心中不斷在想,洪鈞到底怎麼了?他也應該知道她在想念,再忙,總也不至於連寫封信的功夫都沒有,而居然音信沉沉,是何道理?

  第二天才開箱籠,整理什物;有幾部在省城裏買的筆記,歸入書架,卻意外地發現有一部簇新的《宋六十名家詞》,不免奇怪,便喚了小王媽來問。

  「喔,」小王媽大為不安,自己在額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看我,記性這麼壞!是潘老爺送來的,還有洪三爺的信,我去拿。」

  藹如啼笑皆非,恨不得給她一巴掌。但看到洪鈞的信,就什麼都丟開了。她首先注意到信封上印的花樣是紅梅,便放了一半心,知道洪老太太仍然在世。而拆信細看,則是哀愁滿紙,令人淒惻難受。

  洪鈞的這封信很長。先談他母親的病,說是已有轉機,不過這一好轉,得來非易,全家上下,都累得快病倒了。延醫不必花費診金,但一天早晚兩趟請陸懋修來診視,開發轎馬,招待酒食,所費亦頗可觀。

  接著是談他自己。本科已經無望,唯有期諸三年之後。只是世路艱難,三年以後,是何光景,甚難預料。如今唯一的希望,是老母早占勿藥,他能再應潘葦如的延攬,復回煙台。最後才提到那部《宋六十名家詞》,說是江蘇官書局根據汲古閣的本子新刻的。他知道她寂寞,特為買這部書,託「公車北上」的同鄉,帶到濟南,再寄煙台東海關,託潘司事轉交。書不值錢,而不憚其煩地輾轉寄遞,無非「聊表寸心」。

  這對藹如自是一種安慰,但愈覺得信中的語言親切,愈為洪鈞犯愁。既怕他侍奉湯藥,累得病倒;又為他憂慮,鬧了一身的虧空,不知如何彌補?

  悶損之餘,唯有翻翻洪鈞寄來的書,作為排遣。最對勁的是李清照的詞,覺得她所描畫的那些日思春情,恰恰道著了自己的心境;所以一有感觸,便會想起李清照的詞。

  這天在畫室中憑窗遠眺,想起洪鈞,不自覺地唸道:「『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唯有樓前流水,應志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這半闋「鳳凰台上憶吹簫」剛剛唸完,忽有一個念頭:何不抄兩首易安詞寄到蘇州,也讓他知道我「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

  於是從頭細看易安詞。中年居孀以後的李清照,萬般淒涼,出語便是眼淚,與她此時的心境不合;只有早期與夫婿睽隔,深閨獨處,閒愁所至,處處不離一個「他」,卻有好些現成的詞,可以追寄相思。

  趁著一時高興,先抄了一首「點絳唇」,但改動了兩個字:「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碧海,望斷歸來路。」那「碧海」二字是她所改,原文是「衰草」。

  又抄了一首「浣溪沙」:「小院閒窗春色深,重簾未捲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遠岫出山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最得意的是,一首「添字採桑子」:「窗前種得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淒清,愁損離人,不慣起來聽!」她自覺寫景寫情,點滴淒清,無不貼切。相信熟知煙台每多夜夢的洪鈞,一定能充分體會她天涯遙夜,竟夕相思,「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的況味。

  正在全神貫注的時候,聽得喊聲:「愛珠,愛珠!」

  藹如一驚,回頭看時,是她母親在門口;再看窗外,暮色漸合,不由得詫異,辰光過得好快。

  「吃過午飯,進這間屋子,整整一下午,在鼓搗些什麼?」李婆婆說,「開年到今朝,還沒有進賬過一文錢,你也該收收心了。」

  提起這話,將藹如的興致掃得乾乾淨淨;暗暗嘆口氣,合攏詞集,收起信箋,默默不語,聽她母親再說下去。

  「今天有人來定席,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沒有答應。」

  如果是類似「打茶圍」的客人,藹如總是應酬的;定席宴客,她就要挑挑人了——李婆婆所說的「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正就是表示估量定席的客人或許不中她的意。因此,藹如便問:「誰來定席?」

  「道台衙門的黃師爺。」

  提到此人,她便想起那晚上他唸那首打油詩的猙獰面目;心裏像誤吞了一枚青蠅似地噁心。原以為他當時一怒而去,從此便會絕跡於望海閣,不想還是不死心!這件事倒有些難以區處了。

  「娘,」她沉著地問,「你是怎麼回答他的。」

  「黃師爺也花得不少了,一口回絕,情面上說不過去。他要的是後天的日子,我說那天有人定下了。」

  「他倒沒有說改一天?」

  「是叫人來定的。後天不空,自然回去請示。說不定明天還會派人來。」

  「一定會派人來。」藹如答說,「明天如果再來,讓我來跟他說。」

  果不其然,第二天又來定席;不是派人來說,而是黃師爺親自登門。

  黃委員不良於行,等他一瘸一拐地踏上樓梯,藹如已盈盈含笑,一團喜氣地迎在房門外面。這在黃委員多少有意外之感。想起那夜絕裾而去,口出惡聲,一句「睡到天明不要錢」,實在太惡毒也太下流,不由得臉上訕訕地,不甚得勁。

  藹如裝作未見,喊得一聲:「黃老爺!」隨即驚訝地問,「你老的腿怎麼了?」

  「前兩天喝醉酒了,摔了一跤。」

  「你看你!」藹如埋怨著,「知道自己酒量淺,不會少喝些!」

  一面說,一面去扶他的胳膊,順手將他手裏那根稱為「司的克」的洋拐棍接了過來,交給小王媽,然後親自攙扶著進屋。

  「聽說你跟你媽到泰山燒香去了?」

  「是呀!回來才不多幾天。」藹如回頭關照,「泡六安瓜片來!黃老爺不喝別種茶葉。」

  黃委員這個習慣,是望海閣中都知道的,藹如既有意如此吩咐,小王媽便跟她演雙簧,「瓜片不知道在那裏?」她說,「那次小姐說,難得六安瓜片,是黃老爺愛喝的,是不是收起來了?」

  「對了!我收在樓下飯廳的錫罐子裏。」

  這一搭一檔,像煞有介事的做作,將黃委員搞得暈頭轉向,陶陶然地倒又像喝醉了酒。定一定神說:「我昨天派人來定席,你媽說明天晚上不空。那麼,後天呢?」

  藹如先不答他的話,反問一句:「你老請那位?」

  「請一位同鄉,從小的弟兄。」黃委員說,「他指名要看看你。是這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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