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四九


  「不要緊!」小王媽安慰她說,「是受了氣,一下子閉住了。」她又不勝悔恨地,「都怪我!黃老爺的話,不說也就好了。」

  「不託他更好。」

  「不要!」小王媽以指撮唇,然後指一指李婆婆,又搖搖手,意思是,要防著病人仍有知覺,聽見女兒的話,心裏更為難受。

  其實藹如又那裏再會談下去?如坐針氈似地只覺等藥等醫生的辰光難挨。好不容易聽見樓下有了人聲,搶著迎到樓梯口問道:「阿翠,藥買來沒有?」

  「買來了!」阿翠答道:「松壽堂說,藥不好亂吃。我一定要,吵了半天,給了一包,藥名寫在上面。」

  藹如接到手裏,進屋唸給小王媽聽:「蘇合香丸。九閉證、心痛、卒中、厥逆。每股二、三包,開水下。」

  小王媽點點頭,先用通關散吹入李婆婆鼻孔,一無效應。於是只好撬牙關為病人用溫開水灌入藥。

  李婆婆的牙關甚緊,藹如又不敢過分用力,撬撥了半天,尚未能開。幸虧張大夫趕到——這張大夫亦是藹如裙下的不叛之臣,從睡夢中被喚醒,聽說是李婆婆中風,一破深夜不出門,有急病只指點學生代診的慣例,親自趕來。當然,診治得十分盡心,而且醫道也相當高明,望聞問切之後,凝神思索了好一會,方始提筆開了一張方子,君臣佐使,斟酌盡善,到松壽堂會配了藥來,親自看著煎好,撬開牙關,灌了下去。

  「痰大概會下去。只要痰一下去,就不要緊了!」

  「多謝張老爺!」藹如由衷地感激,而聲音卻因有抑制而顯得平靜,「等我娘好了,我到府上給張老爺上匾磕頭。」

  「上匾不敢當;磕頭更不敢當。」張大夫說:「我倒是有件事託你,今天沒功夫說,改天詳細談。」

  即使張大夫有意談下去,藹如亦無心聽他。在她,此時一切都不關心,關心的,只是母親的病。口中與張大夫交談,雙眼卻不斷瞟向病榻——看是看不到什麼,聽倒聽出名堂來了。

  「張老爺,你聽!」她興奮地說:「痰好像下去了些。」

  於是張大夫細看靜聽,點點頭說:「有轉機了!」

  不懂醫道的人也看得出來,李婆婆的病,確是有了轉機。最明顯的自然是喉頭不再像抽風箱般那樣「呼嚕、呼嚕」地上痰;眼睛雖還閉著,眼皮卻不時跳動;嘴角也一牽一牽地;在在叫人相信,昏迷的李婆婆是在逐漸恢復知覺之中。

  「脈也好得多了!」張大夫提出警告:「不過,雖有轉機,未脫險境,你們要格外當心。」

  「是!」藹如答說,「我親自看著。」

  「最好輪班看護,這個病最麻煩,不是十天半個月就會好的。」張大夫很關切地,「你可不要累倒了。」

  「不會!」藹如強笑著。

  「明天中午我再來。如果情形有變,即時打發人通知我,不拘什麼時候,無須顧忌。」

  「我知道!」藹如感激得要掉眼淚,「什麼叫『醫家有割股之心』,我今天算是領悟了。」

  「真是!」小王媽也說,「像張老爺這樣的熱心腸,不知積了多少陰功?少爺大富大貴的日子在後頭。」

  張大夫矜持地微笑著,別無表示。藹如送客出門,回到樓上與小王媽計議輪班守護,「四更天了!」她說,「你去睡吧!白天非你不可。以後都是這樣,你上半夜,我下半夜。」

  「這樣也好。」小王媽接著問道:「明天、後天都有客人定了地方……」

  「這怎麼行!」藹如不等她說完,便即搶著打斷。

  「我也知道,第一,沒有人手;第二,病人要清靜;第三小姐也沒心思應酬。不過,客人不是這麼想。」

  「不這麼想,怎麼想?」

  受了搶白的小王媽,不再接口,停了一會說道:「明天一早,得我親自去走一趟;人家帖子都老早發出去了,要趁早請人家改期。」

  「改期也不行!不知道那天才能請客人上門。」

  小王媽的臉色越發陰沉了。藹如不免奇怪,家有病人,不能如常待客,暫時閉門息個一兩個月,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何以她放出這副嘴臉?倒要問上一問。

  「怎麼?有什麼不對?」

  「沒有什麼?」小王媽避而不答,「等婆婆好點再說。」

  聽她這一說,藹如也就懶得再問了。等小王媽和阿翠料理茶水,檢點燈燭,掩門而去,東海初日,已經冉冉而升了。

  但李婆婆臥室中,卻仍如深夜。老年人畏風、畏光亮、畏喧耳的濤聲;窗戶密閉,還遮得厚厚的窗簾;即使是在白晝,如果不點燈,亦必是漆黑一片。

  此時的藹如,孤燈獨對,守著瀕死而未脫險境的老母,那份淒涼憂懼的心情,是她從未經驗過的。回想這幾年的飄泊淪落,既未能積下一筆大大的纏頭資,讓母親得以安享餘年;又不能脫籍從良,覓個好好的歸宿。拋頭露面,忍辱含垢,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樣想著,立刻便對眼前的生涯,起了無限的厭倦之感。可是「牌子」一日不除,便一日不能拒絕生張熟魏上門。想起剛才談到暫時謝客,小王媽那種面有難色,不以為然的表情,她不僅深感委屈,而且有些憤懣。

  只等母親病好,得要好好作個計較,再不能這樣子得過且過了!她在想,怎得有個識見高超而又可以肺腑相見的人,促膝深談,為自己籌劃出一條妥善的路子來。

  緊接在這個念頭之後,腦中隨即出現了洪鈞的影子。一縷情絲蕩漾,倏忽之間延伸繚繞,將她一顆火熱的心包得緊緊地,有著抑制不住的思慕;恨不得孤燈的另一面便坐著洪鈞,即令不言,只默然相對,便是一種無可代替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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