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四八


  看她一臉殷盼的神色,黃委員不敢說真話,可也不敢全說假話,想了想答道:「俗語說的是:『好事多磨』!好姻緣那有一說就成的?」

  小王媽亦很知分寸,不便再往下追問,也知道問亦無用,便又假託李婆婆的語氣,重重拜託了一番,方始回望海閣覆命。

  李婆婆自然失望,但未絕望。懸揣了一夜,始終猜不透其中的窒礙何在,因而也就越發盼望黃委員來為她解除疑團。誰知連等兩天,不見蹤跡,心知事情不妙了。

  「你再去一趟!就說我給黃老爺請安,多費他的心,事情無論成與不成,他的好意,我總是感激的。不過到底那方面怎麼說,無論如何請黃老爺給句確確實實的話!」

  在李婆婆的估計中,派小王媽這樣去一逼,黃委員一定會親自來訪,當面解釋,何百瑞的苦衷何在。也許上有老親,必須稟命而行;也許下有孺子,顧慮繼母入門,不能視如已出。反正何百瑞本人一定千肯萬肯,只是家人親族之間,有所牽掣,需要徐徐化解。

  如果是這樣的情形,便又如何?李婆婆午夜夢迴,在枕上也打算過好幾遍了。藹如不是不明事理、不能體諒他人苦衷的人,只要收緣結果,一歸於正,眼前便稍稍遷就,也決非不可商量的——她在想,大家世族有妾侍「扶正」的規矩;如照黃委員的原議,等於虛位以待,亦未始不可。轉念到此,突然起了一股勁,覺得這時候跟女兒去談,是最好的時機。等小王媽帶回確實消息,迫於事實,再作讓步之計,心高氣傲的藹如,一定會覺得過於委屈,說什麼也不會點一點頭。

  ***

  「我叫小王媽去問黃老爺了。事情怎麼樣,還不知道。不過,既然往這條路上走了,總巴望能夠成功。愛親結親,彼此總要體諒,再說爭氣也不爭在一時,是爭在結局上。你說,我的話是不是呢?」

  藹如一時聽不明白,只覺得她母親的意思是還要她遷就。「那麼,」她問:「娘,你說要遷就到什麼地步?」

  「遷就一頂花轎!大紅裙子,將來你總有得穿的。那條裙子要你自己掙來穿,面子上才有光采。」

  「越說越玄了!」藹如笑道:「我倒不知道怎麼個掙法。」

  「全看你自己。到了何家,上上下下說你賢慧,自然就會拿你扶正,前房兒女給你磕頭叫娘,這條紅裙穿在身上,才有味道。」

  藹如有些好笑,轉念又想,母親用這樣的說法來勸自己讓步,用心甚苦,不是件好笑的事。默默地將前後對話細想了一遍,知道事已不諧。但此時先不忙作何表示,且等小王媽回來再說。不論如何,當初既是為了安慰親心,自甘委屈;如今不管事情怎樣變化,亦總是以不傷親心為主。

  主意打定,便笑笑答道:「此刻說亦是白說。等我好好想一想。」

  雖無確實的答覆,但女兒的態度平和,在李婆婆亦是一種安慰,覺得有了這一個伏筆在,等黃委員一到,三方面開誠相見,不論成與不成,都會有個確確實實的結果。

  一直到了晚上,才見小王媽回來,只是她一個人,臉色不恰地說道:「到天黑才見著。他說:他實在不好意思;這件事無法交代。我問:『是不是何老爺有什麼為難的地方』?他說:『他沒有什麼好為難的。』這句話是個漏洞,我就釘緊了問,既不是為難,那麼,總有個說法;是不是看不中我們家小姐?他讓我逼得沒法子,說了實話……」

  說到頂要緊的地方,小王媽突然頓住;神氣之間,遲疑瞻顧,倒像是自悔失言似地。因而連原來不甚關心的藹如,也忍不住疑雲大起,急著要追問究竟。

  「什麼實話?」李婆婆的臉色蒼白,顫巍巍地問:「莫非黃老爺拿我們當耍,根本沒這回事?」

  「怎麼沒有這回事?黃老爺還拿信給我看。我就說我不識字,問他,何老爺信上怎麼說?他說,信上大罵了他一頓。」

  「大罵?」藹如雙眉一揚,彷彿為黃委員不平,「憑什麼大罵?罵些什麼?」

  「罵他,」小王媽知道無法隱瞞,也不知道怎樣才能隱瞞,照實答道:「何老爺罵他荒唐,罵他異想天開,罵他……」

  不必再說下去了!儘夠了!小王媽深深失悔,不管能不能瞞得住,這兩句話總是說錯了!只見李婆婆的身子發抖,想站起來而雙腿發軟,手還扶著桌角,身子已經歪著往下縮,癱倒在地上了。

  「娘!娘!」

  藹如急喊著想去扶她,已自不及。小王媽大驚失色,脫口喊道:「別亂來!等我看看!」

  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一看,她憂慮的事情發生了!李婆婆口眼歪斜,手腳抽搐,得病甚重。可是,她不敢說破。

  「小姐!」她說,「趕快扶婆婆坐直!」

  李婆婆的身材高,身子重,藹如與小王媽竟抬她不動,只好喊阿翠喚人來。剛拌過嘴的廚子與打雜,合力將病人抬到床上,靠枕而坐,藹如與阿翠左右夾護,小王媽發號施令,指揮急救。

  「快去接大夫!」她望著打雜的說,「接張大夫。」

  「那個張大夫?」

  「上個月還在這裏請過客!」小王媽呵斥著,「領賞的時候,你倒不問,那個張大夫!」

  「喔,喔。北大街的!」打雜的掉身就走。

  「你去煎碗薑湯來!」

  「還有啥?」廚子問說。

  「拿樓底下、樓梯口的燈都點起來。」小王媽轉臉又對阿翠說:「你到松壽堂去敲門,買一服『通關散』來。再問問那裏的司務,急救中風要什麼藥?叫他們拿給你。」

  於是廚子和阿翠亦都下樓而去。小王媽拿燈到床前,照見李婆婆的臉,紫漲成豬肝色,眼閉口噤,喉頭「呼嚕呼嚕」地不住上痰,不由得臉色更沉重了。

  「要緊不要緊?」藹如眼淚汪汪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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