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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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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你就去吧,中午回來吃飯,我們再商量。」洪鈞又特地囑咐,「回頭見了藹如,不要亂開玩笑!」 潘司事答應著,興匆匆地出門而去。等他的背影一消失,藹如立即出現,不理洪鈞,直奔霞初那裏,進門便笑著叫:「潘太太、潘太太!」 霞初正在梳頭,聽見她的腳步聲,反手握著頭髮,扭轉臉來,含笑目迎。一聽她這樣稱呼,又得意、又惶恐,又有許多顧慮,深怕說錯了話,於人於己都無好處,因而只是手足無措地坐在那裏。 「怎麼?高興得傻了!」藹如拉張椅子坐在她旁邊,手撫著她的膝蓋說:「剛才我聽潘老爺嘩啦嘩啦在那裏說,勁道十足,就可以想見他的得意。太好了!我也替你高興。」 那樣親熱懇切,就是同胞姊妹之間,也不過如此。霞初想到自從結識以來,藹如相待的種種好處,尤其是遭遇了這場官司,她那回護唯恐不周的關切,就是同胞姊妹之間,也很難得。一時激動,無法自制,撲倒藹如肩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室內藹如、室外洪鈞,俱各大驚。不過,藹如很快地省悟,這是感激涕零;洪鈞卻狐疑不定,以為潘司事一廂情願,藉故逼婚,霞初受了委屈,才有此一哭。便即悄然移近窗下,要聽她跟藹如說些什麼? 「藹如姊姊,」霞初哭聲已經止住,「我做錯了一件事。」 「怎麼?」 「這件事我應該先跟你商量。現在答應他了,只怕還不成功!」 「我知道。好事多磨,難處是有的,我們一起來想法子。不過,我要先問你句話,」藹如停了一會,方始接下去說:「你到底是真的喜歡他呢?還是急於想從良?」 「兩樣都有。也想從良,也……」霞初笑一笑,不說下去了。 窗外的洪鈞,到此時方釋狐疑。他替潘司事慶幸,也替他發愁;彷彿羨慕,又彷彿覺得潘司事不智。就這心頭慌亂,自己都不辨究竟的當兒,一聲幽歎,傳到耳邊,大吃一驚,急忙屏聲息氣,側耳靜聽。 因為嘆息的是藹如!「你倒好了!」她說,「我可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洪三爺怎麼說?」霞初用急促的聲音問道:「總該有句話吧!」 「能有什麼話?他的難處我知道。」 「藹如姊姊!」霞初忽然停住了,好半天都沒有聲音,洪鈞忍不住就縫隙中去偷看,只見霞初是異常為難的神色。 「你說嘛!」藹如催促著,「有什麼不能說的?」 「有句話,我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藹如姊姊,你太委屈了。」霞初很吃力地說:「從出娘胎,我們女人一生就這一回,在這種地方!」 「我自己情願的……」 「藹如姊姊,」霞初急忙搶她的話,惶恐異常地說,「我說錯了!你千萬不要生氣。」 「我怎麼會生氣,你也太多心了。你的話是好話,我當然知道。不過,一個人的心,那怕再親近的人,也不一定明白。我守了這麼好幾年,昨天一晚上就會守不住?不是的!我有我的想法,既然喜歡一個人,我就把我所有的都給他。將來是將來的事,眼前我心裏總好過些了,不必常常自己在嘀咕,總好像欠了他一點什麼似地。」 「藹如姊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好心的人;好心一定有好報!這話斷斷乎不會錯的。」 聽到這裏,洪鈞忽有自慚形穢之感,而更多的是自恨,恨清寒的家世,恨不能一舉成名,恨早有妻室,恨目光不夠銳利,看不透藹如,最恨的是不知何以如此不能稍作克制,定情於這樣一個全然與心境、身分不合的地方,實在太褻慢了藹如。 ▼第七章 官司終於了結。倪家有了正式表示,當初在霞初身上花的錢不少;如今只追索一千兩銀子,捐贈當地善堂。吳恩榮幫忙,做了一個覆文,由山東臬司轉往浙江,說將霞初發交官煤價賣,只值二百兩銀子;已照倪家的意思,發交「福山縣濟民所」具領。這二百兩銀子,是由潘司事去張羅了來的,但卻歸入洪鈞的名下。因為潘司事與霞初已有嫁娶之約,必得先瞞著小王媽;如說他為霞初奔走出力以外,還去籌來二百兩銀子,相待何以如此之厚?令人生疑就容易露馬腳了。 彼此歡天喜地回到煙台,洪鈞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由藹如陪著去看李婆婆。 李婆婆快復原了,不但已能起坐,還能扶著桌椅在屋子裏走動走動。只是病中寂寞,跟阿翠與另一個做粗活的老媽子,沒有什麼好談的,因此,一見洪鈞十分高興,不等他探問病情,先就接二連三地由他的旅況問到洪老太太的病。 「我家老太太不如你。」洪鈞答說,「至今癱瘓在床上,帶病延年而已。」 「風癱了躺在床上一二十年的都有;要享夠了兒孫的福,才會壽老歸天。不過,做小輩的苦一點。」 「就是這話囉!」提到母親的病,洪鈞有些心煩,不願多談,因而緊接著說:「藹如寫信給我,說你中風了,我很奇怪,心裏在想:李婆婆一向健旺,又不太胖,怎麼也得了這個病?」 「都是氣出來的!」 「氣出來的?」洪鈞真的奇怪了。轉臉看藹如沒有表示,便問李婆婆:「誰氣了你了?」 「唉!」李婆婆嘆口氣,搖搖頭說:「別提了!也怪我自己多事。」 既然她不願談,就不宜再追問。洪鈞便又談些旅途見聞,以及關於長毛和捻子的種種傳說。李婆婆一直很有興味地傾聽著,毫無倦容,最後是藹如忍不住打斷她的高興,說洪鈞應該吃飯了。 「啊!」李婆婆歉然失笑,「真對不起三爺!我自己從病了以後,吃得極少,也不按頓數吃,竟忘了三爺應該用飯。趕快請到那邊去吧!」 「那邊」就是望海閣。剛到就有潘葦如派來的聽差,接洪鈞去商量公事,直到午夜時分,方始歸來。 「真是想不到的事,我馬上就要進京了。」 「怎麼?」藹如詫異地問。 原來洪鈞此來,是應潘葦如之約,想請他到京中去做結交朝士,聯絡感情的工作。只為洪鈞要營救藹如與霞初,這件事便緩了下來。這天潘葦如接到京信,知道有人參了他一本,亟待鋪排,故而要求洪鈞,盡快動身。 「那麼那一天動身呢?」 「後天就有船到天津。」 乍逢又別,藹如不免湧起一片離愁。不過,表面不露,想了一下問說:「這一趟去,關乎潘大人的前程。三爺,你可有把握,能把這件事鋪排好?」 「我不過傳達一個信息。」洪鈞答說,「如今我們蘇州的大老是潘尚書潘祖蔭,吳清卿在他那裏做清客。潘觀察這件事,要託吳清卿轉求潘尚書設法。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自然最好。倘或勞而無功,咎不在我,潘觀察不會怪我的。」 「那好,明天替你餞行。」 不過霞初得到消息,堅持她要作東請洪鈞。而且十分至誠,一清早帶著阿翠和一個打雜的,親自到菜場裏採辦魚肉蔬果,回來洗剝割切,大部分親自動手。她跟廚子說:「不是我放著你這麼好的手藝不請教,自己要來獻醜;只是表表我的心。」 賓主一共四人,洪鈞與霞初以外,藹如是半主半客;潘司事是半客半主,因而他反倒幫著霞初向藹如勸酒。而敬到藹如,必定找個說法拉著洪鈞同飲。這一來無形中涇渭分明,成了兩對。小王媽冷眼旁觀,到這時方始恍然大悟,霞初與潘司事的交情已很不淺了。 當然,潘司事這樣不避形跡,藹如亦已覺察到了。她心裏在想,他本來不是望海閣中的常客,最近是因為洪鈞常來,伴在一起,等於做個「鑲邊」客人。洪鈞一離煙台,他單獨來訪,便得自己花錢。在海關上所得幾何?而況還要積錢為霞初還債,有限的幾文薪水,何能浪擲在此?倒要想個妥當的計較才好。 因為如此,在席面上反倒不大注意洪鈞的動靜;而洪鈞卻是視線線繞,總不離她的左右,見她神情落寞,不免不安。 「你也動動筷子嘛!」他終於忍不住說了,「這樣不言不語,又不吃東西,是為的什麼?」 「還不是離思別愁!」潘司事打趣著說,「如今有了海船,信件來往也方便得很。藹如,你不要難過。」 藹如笑笑不響,舉著夾了一個肉丸子,放在碟子裏夾成兩半,一半夾給洪鈞。 這是什麼意思?洪鈞在想;他要弄清楚了其中的涵義,才能決定吃還是不吃。 「你也吃啊!」藹如央求似地說,「我一個吃不下,幫我吃半個。」 於是兩人分著吃完一個肉丸,而洪鈞心裏總有些嘀咕;覺得她神情詭異莫測,非拿它弄明白不可。 藹如卻全然沒有覺察到他的心境。她的全副心思都在為潘司事著想,反覆思考,總覺得以勸他此後少來為妙。 想定了對潘司事說:「三爺以前在蘇州來信,都是由你這裏轉。我想以後也還是要麻煩你,有信要勞你的駕來一趟。」 「當然、當然!那還用說嗎?」 顯然的,潘司事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只以為經常來往,順便帶封信,又何勞特地囑咐? 見此光景,藹如只好再作暗示,「潘老爺很忙,來一趟不容易。」她看一看小王媽又說:「我先謝謝你費心。」 這就不但潘司事自己,連洪鈞和霞初都知道她的話不是無因而發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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