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六〇


  席間當然不便細談,潘司事只唯唯地答應著。席罷閒坐,一碗新沏的茶還未喝完,霞初催著他說:「你不是要替三爺押行李上船嗎?可以動身了!」

  「船不是要十二點才開嗎?這會才八點多鐘,早得很。」藹如說道:「再坐一會兒。」

  潘司事懂霞初的意思,這三個多鐘頭,無異千金春宵;自己一走,便好讓藹如與洪鈞單獨在一起盤桓。因而仍舊站起身來答說:「早點弄妥當了,大家心安。」接著又向洪鈞說道:「我就在船上等;不回來接你了。」

  「好,好!」洪鈞拱拱手說:「費心,費心!有話我們在船上再談。」

  於是霞初送潘司事下樓;藹如便招呼洪鈞到她臥室中去坐。一燈雙影,密不可分,洪鈞溫存多時,終於忍不住提到她剛才的神情,「吃飯的時候,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問,「是不是有什麼想說不便說的話?」

  「沒有啊!」藹如想了一會兒笑道,「喔,你誤會了。我是在替人家盤算。」

  「是替小潘?」

  「是的。你一走,這件事就是我義不容辭要管的了。他一個月才拿幾兩銀子的薪水,那裏好經常到這裏來充闊佬?如說來了不要他開銷,小王媽會擺臉色給他看,他自己也不肯這麼做。所以我想還是照從前的樣子好,我們有信往來,都請他轉;他來了我們不當他客人看待,什麼開銷都不要,豈不甚好?」

  「你的心腸真熱,真會替人打算。」洪鈞笑道:「既然如此,以後我倒要多給你寫信;好讓他師出有名多來幾趟。」

  「對了!」藹如也得意地笑道:「這正就是我逼你多寫信的法子。」

  「我一定多寫,不過你的筆頭也不能懶。」

  「我不比你。扛筆如鼎,寫封信比做什麼都吃力。」

  「也不一定要寫信,填首詞、作首詩給我,讓我知道你的心境,就是我客中最大的安慰。」

  藹如點點頭問說:「這一趟要去多少時候?」

  「一兩個月總要吧!」

  結果去了半年,直到歲暮,方始賦歸。

  ***

  回到煙台那天,正是送灶的日子。衙門已經封印,關上清閒無事。同住的僚友,大半都已回家;偌大座洋樓,冰清鬼冷,在洪鈞的感覺中,不可以片刻居。放下行李,連臉都顧不得洗,便到了望海閣。

  「咦!」藹如又驚又喜地問:「你怎麼回來了?不留在京裏過年嗎?」

  「想想還是煙台好。」

  這時望海閣中上上下下,聞聲畢集,但興趣是注在阿培身上。首先小王媽便捧著兒子的臉左看右看,說他黑了,但胖了些。阿翠又問他京中如何好玩兒?還傻嘻嘻地問他:「見到了皇帝沒有?」

  此言一出,無不大笑;霞初很機警地向藹如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這裏沒有她跟洪鈞的事,何妨到裏屋去談心?

  「怎麼不先寫封信回來?我要託你帶藥。」

  「我也是想到就走,來不及寫信。你要帶的藥,無非同仁堂的『老鼠矢』之類,我都帶來了。等明天打開行李,就替你送來。」

  「不忙!」藹如執著他的手問道:「潘道台託你的事料理妥了?」

  「本來沒有什麼事。」洪鈞答說,「倒是我自己,這一趟真是不虛此行,認識了好些仰慕已久的人,也聽了好些稀奇古怪的新聞。」

  「好啊!」藹如高興地說,「年底下沒事,細細講給我聽。」

  「要講給你聽的事很多。」洪鈞問道:「煙台怎麼樣?你母親的病,想來又有起色?」

  「嗯!」藹如很滿意地:「我娘可是大好了。」她停下來想了一下,突然又說:「你可知道,小潘下關東了!」

  「下關東」是渡海到遼東去開墾做苦力,這豈是潘司事所能勝任的?而況又何必出此末路?所以洪鈞愣在那裏作不得聲。

  藹如知道他誤會了,歉然笑道:「我話沒有說清楚,他是上營口做買賣去了。」

  「這也很突然。」洪鈞困惑地,「從未聽他在我面前露過口風。」

  「那是機會湊巧,連他自己都說:做夢也想不到會下關東。」

  「那麼做什麼買賣呢?」

  「我也不十分搞得清楚。」藹如答說,「事情他倒是跟我詳細談過;不過做買賣的事我不懂,聽說是替人去管什麼『爐房』。」

  一聽這話,洪鈞大為驚異。什麼叫「爐房」,藹如不懂洪鈞懂。所謂「爐房」又叫銀爐房,專門替客戶將碎雜銀兩,回爐熔鑄成五十兩一個的「官寶」。這行買賣全靠信用卓著,鑄成的官寶,成色準足,方能取得客戶的信任——爐房的客戶,包括專收一省錢糧的藩司衙門在內,是很神氣的一行生意。而且爐房也跟錢莊一樣,非領得戶部所發的執照,不能營業。錢莊只要資本收足,領部照不算困難;爐房則設置有定額,視地方大小,市面繁簡,規定准設兩家或三家,額滿就不再發照。所以爐房差不多都是世襲的買賣,只要謹慎安分,不出亂子,可以坐享其成,數世衣食無憂。

  一般的爐房已是如此,營口的爐房更自不同。原來營口當遼河入海之處,向來通江南的沙船,是個百貨出納的大碼頭。三口通商以後,更有海舶出入。但是,山西的票號,江浙的錢莊,與關外向不通匯,市面大宗交易,結賬都用現銀,以「官寶」為準。官寶只有藩庫才有,流入市面不多;關外別成天地,稅制與關內不同,官寶更少。為了交易方便,只好用雜色銀子結賬,而成色高下不等,便由爐房間折算。久而久之爐房無形中負有調劑市面金融盈虛的責任,也就等於兼營了票號錢莊的生意。

  如今潘司事替人去管爐房,無異做了票號的掌櫃,錢莊的檔手,出入鉅萬,責任甚重。且不說他是否能夠勝任?那爐房的主人,何以能信任潘司事,將爐房交給他管?在洪鈞的感覺中,先就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

  等他率直說明了感想,藹如答覆他說:「這也是他做人熱心忠厚之報。開爐房的姓牛,在營口很有面子;提起牛八爺,從官場到碼頭上全都知道。牛八爺的買賣很多,到過煙台幾次,潘司事在公事上很照應他,可是從來沒有開口跟他要過好處。在你進京之後不久,牛八爺又到煙台來了;跟小潘在一起喝酒,小潘談起他打算成家,在關上沒有什麼出息,很想改行做買賣,意思是想在牛八爺那裏搭點股份,有什麼好生意也許一趟就能弄幾百銀子。誰知道牛八爺問了他一句:你願意下關東不?」

  潘司事也像洪鈞初聞藹如提到「下關東」那樣,心存疑慮,無以為答。及至牛八爺作了進一步的說明,是想延聘他到營口去管爐房,潘司事頓有喜出望外之感。不過他很坦率地言明在先,知道營口爐房是怎麼回事,對這一行的經營管理,卻是外行,自信得過的,只有忠實謹慎四字。

  牛八爺回答得很好,他就是看中他忠實謹慎;至於爐房的經營,自有多年的熟手負責,他不懂不要緊。而且相信以他的虛心好學,要成為這一行的內行,亦非難事。

  「就這樣三言兩語說定了。」藹如用欣快的聲音說:「牛八爺待他真不錯,講明一年一千二百兩銀子的薪水;年終花紅作十股派,他得一股半。另外送他五百兩銀子的安家費;小潘分文不用,全數交給我替霞初還賬。看樣子有兩年功夫,他跟霞初的好事就可以成功了。」

  「這倒真是件好事。想不到小潘有此意外機緣!」洪鈞為潘司事與霞初高興之餘,不免更有愧對藹如之感,因而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藹如自然感到奇怪,雙目灼灼地望著他問:「好端端地歎什麼氣?」

  「你不知道我心裏的事!」洪鈞不願多說,顧而言他地問:「小潘去了以後,可有信來?」

  「有的。昨天還有一封信來,在我這裏。」

  信是寫給霞初的。無非雜敘營口的風土人情以及賓主相得的情形;又說年下封銀,牛八爺讓他回煙台過年。但營口早已封凍,船舶不通,須從營口南行山路三百餘里,到金州的貌子窩搭船。預計臘月二十七八,才能到達。最後當然也問到藹如,又問洪鈞何時歸來?

  「貌子窩這個地方我知道;明末毛文龍屯兵之處。海口向南,所以不容易凍。」洪鈞就說了這兩句,再無別話。將信交還了藹如,只是坐著發愣。

  「這趟進京,花費不少吧。」

  「還好。」洪鈞答說,「潘觀察送了我二百兩銀子的盤纏,我還省下了五十兩,寄回蘇州去了。」

  「喔,」藹如抬眼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你蘇州府上的住址是不是叫圓嶠巷?」

  「是啊!」洪鈞問道,「你怎麼忽然想起這麼一句話來問?」

  「是這樣的。」藹如從容答道:「十天以前,我在銀號裏匯了一百兩銀子到府上。告訴他們的住址:蘇州圓嶠巷洪舉人府上。深怕寫錯了匯不到,對了就行了。」

  洪鈞一聽這話,大感意外;心裏有種無可形容的感覺,不知是感激還是不安,只怔怔地望著她,好半天說不出話。

  「也不是我的錢。」藹如依舊保持著那種若無其事的神態,「小潘的五百兩銀子存在我這裏,暫且挪動一下也不要緊。」

  「唉!」洪鈞的眼眶潤濕了,「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才好?」

  「不要說,」藹如很快地回答,「說了就俗了。」

  她是如此超脫,洪鈞倒不便再說了;但內心的感觸甚深,想起兩句詩,便即低聲吟道:「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

  藹如聽第一句即有似曾相識之感;聽完第二句,越發可以確定,曾在那裏讀過,就是一時想不起出處。因而問說:「是誰的詩?」

  「袁香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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