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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藹如知道她熟於牙牌數,但她不甚識字,只記得繫於每課之下,要言不煩的兩三句話,而不知其詳。所以自己開抽斗找出一本名為《蘭閨清玩》的書來,內中就收有牙牌數,翻到「下下,下下,上中」一課,果然佔得「貴人扶持,危而復安」;課文是一首七絕:「一文羞澀阮囊錢,心事還如百沸煎;且喜分金逢鮑叔,教人肝膽足圖全。」

  這可以猜想得到,沒有信的緣故,是阮囊羞澀,心緒不佳。這話不必對霞初說,只告訴她:「三爺沒有生病。」

  「是啊!我也在這麼想。萬一病了,上海、蘇州那麼近,為什麼不回蘇州去將養?就算在上海,亦總有他家的人在身邊照應,用不著替他擔心。」

  這個說法很有道理,而且是極淺近的道理,藹如奇怪自己何以見不到此?再想一想,不由得臉上發熱。她平日頗以能「提得起、放得下」自負,不想一涉私情,意亂神迷,方寸之間有這樣深的蔽塞,不能不感覺慚愧。

  ***

  第二封信終於來了。接到手裏,藹如並不怎麼高興,甚至可說有些失望。因為薄薄地,已可料定不會超過三張信箋。

  打開來一看,比估計還少,只有兩張八行字。洪鈞說他發了前一封信的第三天,就回蘇州了,因為洪老太太的「宿疾復發」。所謂「宿疾」不是中風,是哮喘。這就是他久久沒有第二封信的緣故。

  公事當然延擱下來了。洪鈞在信中說,「兩月歸期已成虛願」,看樣子四個月也回不了煙台。接下來便是問問藹如的近況,措詞很簡單。作為一通問候的信來說,是尺讀中的雋品;可是施之於藹如就不免嫌冷淡了。

  看完信,她倒抽一口冷氣。但有上次那種近乎自尋煩惱的經驗,這一次她比較聰明了,也比較冷靜了。

  霞初當然關心,但也深具戒心。她知道藹如是非常好強的性情,如果洪鈞的來信是可以公開的,她一定自己會說;倘或不說,最好不問。

  這樣又過了一個月,才有第三封信來。這封信比較長,說是因為公事忙,無暇寫信。又談他自己的「前程」,說要用功,還應該在蘇州,因為「友朋切磋之樂」是煙台所得不到的。又說他深知藹如對他的期望,所以一定也希望他能住在便於用功的地方。言下之意,似乎不打算回煙台了。

  對於這些話,她都從寬處去想,願意承認洪鈞的打算不錯。只有一點,她耿耿於懷,丟不下、拋不掉,洪鈞竟未提起,她何以不給他回信?

  「罷了!」她終於拋卻心事,自語著,「緣分盡了,不必強求。」

  先還想寫封回信,表明懷抱;再想想,既已緣盡,何必多事?連回信都不必寫了。

  她自己以為很看得開,旁人亦看不出她有何心事。唯獨關懷特深的霞初,冷眼旁觀,發覺她確實有些與往日不同的變化。變得比較沉默,比較愛一個人想心事——好幾次霞初發覺她一個人坐在窗前,遙望著茫茫無際的海水,眉宇間有著無可言喻的淡淡哀怨。也有一兩次目光迷茫,定睛仰視,好半天不動,還帶著些傻兮兮的微笑,那種神遊八方,對眼前的一切彷彿都視若無睹的神情,讓霞初著實有些害怕。

  這便害得霞初也上了一段解不開的心事。她一個人想過,想到海關上去打聽打聽洪鈞的近況,甚至還想請測字的王鐵口代筆寫信給洪鈞,可是都只是想想而已!因為她太瞭解藹如了,這種做法都不是藹如所喜歡的。

  因為同樣的理由,她亦不敢跟小王媽談她對藹如的憂慮。這樣到了榴花照眼的時候,終於來了一個可與深談的人:潘司事。

  ***

  潘司事的近況很不錯,這一趟回到煙台,越發帶點衣錦還鄉的意味。捧出來四百兩銀子,仍舊由霞初交給藹如,撥還一部分欠款。照潘司事的估計,早則年底,遲則開春,他一定可以積到足夠的錢,為霞初恢復自由之身。不過,霞初沒有將這話告訴藹如,怕引起她的感觸。

  「光是我們好也無味,要大家好才好!」霞初嘆口氣,將洪鈞對藹如由冷淡而無形中斷了交情的經過,盡她所知道的,所能想像得到的,都說了給潘司事聽。最後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我實在想不通,藹如這樣的人品,對他又是那樣子情深義重,不知道洪三爺是怎麼鬼迷心竅,竟會這個樣子!」

  「或者真是緣分盡了!」潘司事無可奈何地答說:「如果藹如拋得開,就拋開吧!」

  「那裏拋得開?我說件事你聽,有一天下午忽然發現她不見了,四處找找不著,大家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到了黃昏,她回來了,問她去了那裏?她說到什麼地方去看梨花去了。後來我悄悄埋怨她,怎麼忽發雅興去看梨花,也不跟家裏的人說一聲。她告訴我說,那裏是洪三爺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你想,她嘴上不說,心裏何嘗有一時片刻拋得開姓洪的?」

  「孽緣!」潘司事咬一咬牙說:「只有狠心不管。管不下來的。」

  「怎麼呢?」

  「還不是那個死結!洪三爺大概也看透了,將來決沒有圓滿的結果,倒不如趁早撒手。俗語說的『長痛不如短痛』,就是這個道理。」

  「果然是這樣的心思,倒也不是不能擺在檯面上說的。二爺,」霞初急切地說:「你今天就寫封信到蘇州,問一問洪三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忙!」潘司事答說:「明天我先到海關上去打聽清楚,看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洪三爺的境況我很知道,他是不會賦閒的。這裏的差使雖不好,也不壞,如今人浮於事,要覓這樣一個差使,還真不大容易呢!」

  「說得不錯。不過,何必明天呢?」霞初呢聲推著他說:「去嘛!譬如去看朋友,今天就走一趟!」

  潘司事實在懶得動,經不住柔情籠絡,只有乖乖地離了望海閣。這一去直到很晚才回來,滿臉通紅,酒氣熏人,快到醉的地步了。

  「信也不要寫了,我親自去一趟。當面鑼、對面鼓問個一明二白,你總可以交代了吧?」

  霞初不知他說的什麼?「醉話連篇!」她絞了一把手巾讓他擦臉,又去沖了一碗醬湯讓他醒酒,然後一句一句細細問他,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原來牛八爺從天津到了煙台,是要轉道上海,去辦貨收賬。不想旅途感受風寒,雖以痊可,而體力未復,不勝跋涉。貨可以不辦,賬不能不收,只好委託潘司事代他去一趟。有此機會,自不妨繞到蘇州,專訪洪鈞,去為藹如作一次「慇勤探望」的「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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