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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這倒巧!」霞初問道:「什麼時候動身?」

  「後天。」

  「幾時回來?」「總得半個月到二十天的功夫。」潘司事說:「你去問藹如,要不要寫封信?我替她帶去。」

  霞初答應著,很高興地去了。再回到潘司事身邊時,手裏拿著一個信封,卻是隻字全無。

  「怎麼回事?」潘司事問道:「為什麼不開信面?」

  「她不肯寫信,說沒有什麼好寫的。我勸了半天,她說前些日子做了兩首詩,要嘛拿給他看看!」

  「真妙!」潘司事笑著說了這一句,臉色又轉為不以為然,「他們做的事是很風雅,就是牽絲攀籐,不大乾脆。」

  「你少批評人家。快拿這兩首詩講給我聽聽。我問她,她不肯告訴我,只說你看得懂,請你講給我聽。」

  「這就是牽絲攀籐不乾脆!我說得一點不錯。」

  潘司事一面說,一面抽出詩篇來看。只見題目叫做「遣懷」,下面有一行小註:「集玉谿生句」。集的兩首七絕。第一首是東韻:

  二年歌哭處還同,來是空言去絕蹤。

  剛默唸得兩句,潘司事驀地裏一拍大腿,失聲讚歎:「妙極了!天造地設有這麼一句。」

  「嚇我一跳!」霞初白了他一眼,「講嘛!什麼意思?」

  「第一句是說,兩年相處,哀樂相共。第二句是說洪三爺說了回來不回來,一去就此不歸,豈不是『來是空言去絕蹤』?」

  「還有呢?」

  下面兩句,對霞初來說,亦嫌觸犯忌諱,潘司事只好不講而唸:

  神女生涯原是夢,自今歧路更西東。

  十四個字,霞初只聽懂了三個。因而問道:「什麼『原是夢』?」

  她沒有聽懂「神女」二字,潘司事正好不提。他的解釋是:「藹如的意思是,眼前過的日子,今天不知道明天會遇到些什麼人,就像做夢一樣。可是自己喜歡的人,倒是各自西東,明明白白地分手了。」

  「喔,」霞初很感興趣地問道:「詩中是說她喜歡洪三爺?」

  潘司事為她一語問倒了,想了一下才能回答:「有那麼一點意思,不過不太明顯。」

  「有那麼一點意思就行了!」霞初很高興地,「再講第二首給我聽。」

  第二首集的是尤韻。潘司事默唸了一下,覺得音節比第一首來得流亮,忍不住便唸響了:

  朱欄畫閣幾人游,更醉誰家白玉鉤。眼道相思了無益,他生未卜此生休!

  「這首詩很決絕!」潘司事很有把握地說,「藹如決定不理洪三爺了!」

  霞初一驚,急急問道:「怎麼呢?」

  「你看後面兩句,『眼道相思了無益』,是說想念也是白想,一點好處都沒有。最後一句,更加明顯,『他生未卜此生休』,『他生』就是來生;來生怎麼樣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到此為止,姻緣沒有希望了。這個『休』字下得很重,那種意味好比一個人豁出去了,頓一頓腳,說一聲:『算了』!」

  「真是這樣說?」

  「我騙你幹什麼?」

  霞初的臉色越發陰鬱了。怔怔地想了半天,忽然如夢初醒似地說:「你剛才講的是後面兩句;前面還有兩句,怎麼不講?」

  這一下又將潘司事難倒了。他不是不講,而是不甚明白詞意,講不出來。此時霞初逼著一問,無可閃避,只好抓著頭皮,用心參詳。

  「我有點懂了!」他說:「『朱欄畫閣幾人游,更醉誰家白玉鉤?』是揣測洪三爺現在的情形,好像有點怪他在什麼繁華地方跟朋友吃花酒;而且另外結了相好,有點吃醋的味道。」

  「那就對了!」霞初雙手一拍,眉目頓時舒展,「如果她真的拿洪三爺從心上拋開了,還吃什麼醋?譬如你,倘或說在營口另結了相好,我能不吃醋嗎?」

  「這倒也是一個說法。」潘司事不能不表同意。

  「就是這個說法,只有這個說法!」霞初顯得異常有信心地,「過幾天你見了洪三爺,問他,是不是這樣的意思?」

  「好了,算你有理。」潘司事忽然問道:「明天空不空?」

  「什麼空不空?」霞初答說,「我一天什麼時候空閒,什麼時候忙,你還不知道?」

  「不是問你人,是問地方。」潘司事說,「如果明天晚上地方有空,我想請牛八爺來玩玩。」

  「請客不行。明天晚上,樓上樓下都早定出去了。」

  「那……」潘司事躊躇著拿不定主意。

  「你們到別處去玩好了。」霞初很體貼地說,「你來叫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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