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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急?」藹如詫異,「急什麼?」

  「也不是急,是擔心。」李婆婆說,「倘或真的讓他們說中了,我們娘兒倆怎麼再見人?」

  「不會的!」藹如極有信心地答說:「三爺不是那種人。如果他要騙娘跟我,早就騙了,何必等到現在?」

  「是呀!我想三爺是讀書人;而況你待他總算不錯的了!人心是肉做的,將心比心,想來決不會恩將仇報。不過,唉!」李婆婆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這一下將藹如搞得煩躁了,「娘,」她是微感不耐的語氣,「你又想到那裏去了?有話不說出來,悶在心裏,自己不舒服,惹得人家也不痛快。」

  「我是這麼想,人總不可貪非份之福。凡事來得太容易,太順利了,每每是靠不住的多。」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瞎疑心。」藹如突然發覺自己的話欠柔和,因而停了一會,平心靜氣地說:「娘!你的想法不大對。第一,這也不算非份之福。我們李家的家世,莫非就比不過他們洪家?第二,來得也不是很容易、很順利。他是老早就在籌劃這件事了,經過多少波折,才能成功。若說好事多磨,照我看,也磨夠了!娘,有許多情形你不知道。」她想起多少個漫漫長夜,輾轉反側,為相思獨受煎熬的苦楚,不由得聲音哽咽了,「娘,你知道我吞了多少淚水,才有今天這一天?」

  見此光景,李婆婆大為心疼,「好女兒,好女兒!你不要傷心。」她顫巍巍地伸出枯乾的手,按在她腿上說:「怪我不好,真是瞎疑心。」

  「也難怪他們妒忌。」藹如輕輕將她母親的手,塞入被窩,「只有不理他們是最聰明的辦法。」

  李婆婆點點頭,「有件事,我忘了問你。」她說,「你給三爺回了信沒有。」

  「沒有。」

  「怎麼不回信呢?」

  聽母親有嗔怪之意,藹如便不作解釋,只是將順:「我明天就寫。」

  李婆婆想了想問道:「你這會兒倦不倦?」

  「還好。」

  「那就索性此刻就寫。」李婆婆掙扎著坐起身子,「我有些話,要告訴三爺。」

  藹如料知這封信如果不寫,母親亦不會睡得著。因而如言照辦,將筆硯取了出來,剔亮了燈,又倒兩杯熱茶,一杯奉母,一杯自飲,聽她母親要跟洪鈞說些什麼?

  「由我出面,算是我的信。話比較好說些。」

  藹如微感意外,脫口說了一句:「用娘的名義寫?」

  「怎麼?」李婆婆愕然,「我不能寫給他?」

  「不是,不是!」藹如急忙答說:「沒有什麼不能。可是,怎麼稱呼呢?莫非也稱『三爺』?」

  「『三爺』是口頭的稱呼,怎麼能寫在紙上?」李婆婆很快地說:「虧你還是讀書識字的呢!這就把你難倒了?當然是稱『賢婿』。」

  想想不錯。現成的稱呼,何以竟會成為難題?藹如自己也好笑了。提起筆來,先寫下一句:「文卿賢婿如晤」,然後說道:「娘,你說吧!」

  「你說:來信收到了,高興得很。一直盼望他的信,沒有消息,眼睛都望酸了,所以現在得他這封信,格外覺得寶貴。」

  藹如一面聽,一面打腹稿;暗中不免驚奇,母親雖說不識字,誰知口述的這番意思,居然頗有章法,只要照實而書,便是很好的一段文字。

  等她寫完這一段,李婆婆的第二段話也有了:「婚事是有點高攀,不過彼此認識也快四年了,不比憑媒婆一張嘴兩面傳話的婚事,兩下都只往好的裏頭去想,到後來看看不是這麼回事,只好委委屈屈地遷就……」

  「娘!」藹如插嘴說道:「這些話,是不是要說呢?」

  「你當是廢話?不是!這些話一定要說給他聽,讓他知道,四年下來,我們的情形他當然完全清楚,覺得可以結這一門婚事,才來求婚的。」

  「也好。」藹如答說:「娘的意思我懂了。不過,這段話疙裏疙瘩,不大好寫,等我弄完了你再說。」

  這段話的措詞要有力量,但也要含蓄,不宜有怕他抵賴,特意先拿話堵他的嘴的意味。因而藹如字斟句酌,好半天方始寫完,輕鬆地舒口氣說:「行了。」

  「下面要談他的事了。」李婆婆說:「你把小王媽的話寫在上頭,他這樣子有良心,暗中自有神靈保佑,今科一定高中。你說,我們母女也會天天在菩薩面前燒香……」

  「這話,」藹如忍不住要說:「不是騙他嗎?」

  「誰說騙他?從明天起,我就要請一尊觀世音菩薩的像回來,早晚一爐香,求菩薩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那還差不多。」藹如問道:「還有呢?」

  「還有?」李婆婆想一想說:「中了進士就不同了,場面要擺出來,不能顯得太寒酸。你說我們這裏正在想法子湊錢,能湊成一筆整數,就會給他寄了去。」

  「這……」

  藹如還在考慮,李婆婆卻斷然決然地說:「一定要這麼辦!你寫上沒錯。」

  這固執加重的語氣,很明白的透露了李婆婆的想法。誠如小王媽所說,洪鈞只要中了進士,就不愁沒有人放債給他——進士與舉人不同。中舉人不過身分高一等,並不具備出仕的資格。必須會試之三科落第,願意做地方官,方得申請參與「大挑」,十取其五,取中的五個人中,兩個派任知縣,三個派任州縣的學官。而進士則殿試過後立即授職,有官俸可享。所以自有一班稱為「放京債」的人登門就教。這些情形,李婆婆也約略知道;而所以作此表示,無非是加意籠絡「賢婿」而已。

  在藹如看,這是不必要的。但母親的用心甚苦,她實在不忍違拗,因而如言照寫。一封信寫了五張八行整,擱筆之時,已經大天白亮了。

  「娘,」藹如問道:「要不要我唸一遍給你聽聽?」

  「要!」

  於是藹如一面看,一面講。李婆婆很留心地聽完,認為滿意。「你呢?」她問,「你不另外寫一通嗎?」

  「該說的都說了。我不必再寫。」

  「至少,你也要附一筆,才是道理。」

  藹如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寫了八個字:「春寒猶勁,千祈珍攝」。下面綴了一個「藹」字。

  「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寄到?」

  「今天是花朝。」藹如答說,「月底總可以到京;在他入闈之前,就可以看到了。」

  「那好。」李婆婆打個呵欠,「你快去睡吧!睡一覺起來,別忘了叫人去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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