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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會試與鄉試相同,第一場照例在四書中出三個題目,作三篇八股文;另作五言八韻詩一首。所不同的是會試及順天鄉試的第一場,文題及詩題,皆由皇帝所出——三月初八一早,尚未放舉子入場時,便由皇帝交下密封的論語、中庸、孟子各一本,以及詩題一紙。由禮部堂官資送到貢院,先由「知貢舉」的大員在貢院門口跪接。然後捧著「欽命四書題」供奉在至公堂中,傳鼓通知。四總裁肅具衣冠,在內簾門口跪接。自此而始,關防特別嚴密,只准進,不准出。因為那三本書中,有硃筆圈出的題目,總裁請善於書法的房考官寫好題目,監督工匠刻板、印刷、點清題紙數目,一張不准漏出。這樣從早忙起,總要忙到午夜,方始就緒。所以發題紙總在三月初九的子、丑之間。

  洪鈞看那三道四書題,論語是「畏大人之言」兩句;中庸是「君子未有不如此」兩句;孟子是「以予觀於夫子至遠矣」兩句。詩題向例用七言詩一句;這次很特別,只有六個字,「千林嫩葉始藏」。

  看完題紙,洪鈞亦喜亦憂,喜的是四書文的三個題目,倒有兩個在文社中模擬過的;其中得意的片段,都還記得,正好用上。憂的是「千林嫩葉始藏」彷彿是一句賦,卻不知它的出處。

  不過,這也不要緊,慢慢可以向人請教。且先把三篇文章做起來再說。打定主意,便歸號舍。先點上燈,鋪好筆硯,喚號軍沏了一壺茶來,拿考寓房東所送的「狀元糕」之類的乾點心,閒嚼果腹,靜靜構思。

  半夜辛苦,做好了兩篇文章。回憶舊稿,著意修改,自覺精采紛呈,十分得意。吃完早飯,趁著興頭,做第三個題目。直到過午,方始脫稿。號口已在「放飯」了,照例一瓦缶的白米飯,一大碗寬湯的紅燒岡,名為「紅肉五花湯」。洪鈞吃得一飽,倚牆假寐。三篇文章就緒,而時間還很寬裕,心情自然輕鬆,閉上眼就有濃重的睡意,雖然睡得並不舒服,但也直到上燈時分方醒。

  醒來就想到那首試帖詩,照原來的打算,不妨找人去問問出處。鑽出號板,沿著永巷往東走去。一號七十間,直走到底,始終不曾發覺可以請教者,有的攢眉苦思,不忍打攪;有的振筆疾書,不便打攪;還有的一見洪鈞走近,趕緊拿雙手覆在卷面上,兩眼直瞪,滿含敵意,是防他偷看的樣子,那又不願打攪了。

  「管他呢!」洪鈞在心中自語:「試帖詩總是試帖詩,望文生義,只扣住題目白描,在對仗、音節上多下些功夫,也可以敷衍得過去了。」

  打定主意,重回號舍,很快地將一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做好,暫且丟在一旁。調墨選筆,開始謄正,他那一筆小楷又快又好,不過午夜時分,三文一詩,盡皆殺青。喚號軍打水來洗了把臉,續上一支蠟燭,重新再看一遍。照規定,謄正的卷子亦可添注塗改,但以不超過百字為限。洪鈞只點竄了七八個字,便即罷手。略歇一歇,便即交卷領簽,趕著「放頭排」出場,卻不回考寓,逕出崇文門,在大柵欄找一家「金雞未唱湯先熱;紅日東昇客滿堂」的澡塘子,痛痛快快地「水包皮」一番,然後喚跑堂的沽酒叫菜,吃飽喝足,呼呼大睡。

  ***

  舉子出場,就該闈中忙了。舉子所交的原卷是墨卷,編號彌封以後,送謄錄所用硃筆照抄一份,稱為硃卷。硃卷須經過校對,名之為「對讀」;一個看墨卷,一個看硃卷,倘或謄錄錯誤,隨即用黃筆改正。

  到此為止,舉子是不是還能進第二場,可以確定了。凡是不合程式,或者因故曳白的卷子,檢出來交監試黜落;用紫筆判明「貼出」——貼出去的榜就稱為紫榜,又稱藍榜。紫榜有名,就沒有再進場的資格了。

  這時的考官,卻還不到忙的時候,只是四總裁會商出第二場五經,和第三場策問的題目。選讀房官寫題,監督刻印。要到第二場出場,才開始進卷。十八房官,公服上堂,相互一揖;抽籤分卷,各自帶回本房評閱。出色的卷子,送請總裁取中,名為「薦卷」。不薦的卷子,叫做「不出房」,雖薦而未為主考官取中,稱為「薦而不售」。縱或如此,落第的舉子,感於文字知己,一樣亦認這位房考官為師,甚至師弟的感情格外深厚。

  薦卷多在看了第一場的卷子以後;而三場考試,亦以第一場的關係為重。如果第一場的文章出色,房官舉薦;第二、第三兩場平平而過,亦自不妨。不然,二、三兩場勝於第一場,雖亦可以「補薦」,但往往因為中額已滿,主考愛莫能助,即令房官力爭,亦未必就能如願。

  洪鈞的卷子被薦了。其時他還在號舍中應第三場試,大做策論——這不比金殿對策,泛泛申論,便可敷衍。到了午間,便已完卷,但仍須第二天上午,方可出場。

  ***

  三場試畢,洪鈞遷出考寓,搬到會館去住。蘇州人文薈萃,府下屬邑,各有會館,大都在宣武門外。洪鈞住在蘇州附郭的三縣長洲、元和、吳縣的會館。

  這會試候榜的二十多天,向來是舉子們放浪形駭,紙醉金迷的日子。有些是三年辛苦,到此解脫,心裏總覺得必須醇酒婦人補償一番,才對得起自己;有些是一旦發榜,榮枯立判,那種患得患失之情,唯有看花飲酒,才能排遣;有的是千里迢迢,上京一趟,自覺如果不好好領略領略「八大胡同」的風光,未免虛此一行;也有的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在京裏大逛一逛,開「花榜」、記風月,玩出來一個名堂,誇耀於人的。而洪鈞什麼都不是,只想高拔巍科,讓李婆婆母女和他自己揚眉吐氣。

  無奈一起來赴試的同鄉,不容他獨善其身,每天都有人來邀約「吃喝」。在未發榜以前相約大吃大喝,暫時記賬,等揭曉以後,誰榜上有名,作東付賬,落第的白吃。這個來自唐朝「打毷」的習俗,由於不必先惠鈔,所以人人歡迎;倘或堅辭,便好像自度必中,吝於作東似地,會遭致譏評。洪鈞無奈,也只好每天酒食徵逐了。

  但到夜半酒醒,想想不免煩惱。大小館子,賬記下不少,如果經常在一起「吃夢」的人,只有自己美夢成真,那筆酒食賬不下兩三百銀子之多,從何而出?

  於是他又想到煙台的那封信。幾次細覓,不得下落,不死心還得找一找。找了想,想了找,終於在一件小裌襖的口袋中找到了。

  細細看完,洪鈞很佩服李婆婆的善體人情,但也感到話中的份量,事到如今,說什麼也不能說了不算。

  不過,也就因為信中的話,份量很重,他覺得不宜再受李家的接濟。凡事要留個餘地,如果不幸落第,至少也還留著條可以周轉的路子。至於吃夢作東,不妨另想別法。

  打定了主意,先為煙台寫回信。是寫給藹如,稱呼如舊,開頭先敘闈中景況,自道文字還過得去,中與不中,付諸命運。接著就談到李婆婆在湊款子的話,表示受惠已多,不敢再勞他們母女費心。最後當然有一段纏綿相思的話,那倒不是違心之論,心隨筆飛,藹如的一顰一笑,彷彿如見,真巴不得即時就能將她接到京裏來,朝夕廝守。

  信剛寫完,正在開信封,吳大澄突然闖了進來。洪鈞一驚,急忙隨手拖一本書覆在信面上,起身迎了上去招呼,「這麼好的天氣,」他說,「怎麼倒不出去逛了?」

  「就是這話囉!走,走,先到琉璃廠看看,有什麼便宜貨可撿,晚上到胡同裏去闖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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