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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琉璃廠我陪你去,我也想買幾套輿地書。闖席就不必了。」洪鈞略停一下,「這又不是吃夢,隨便闖席,似乎冒昧。再說,吃了人家要還情,胡同裏是銷金窩,我還不起席。」

  「誰要你還席!萍水相逢,吃了就算。一到榜發,風流雲散,你想還情,人家也領不了你的情。」

  說到發榜,洪鈞想起心事,正好跟吳大澄商量,「清卿,」他說,「一發了榜,名落孫山,當然不必說;居然僥倖,花費甚大。譬如吃夢做東,我算算就得兩三百銀子,如果只是我跟你兩個人分擔,也不是一筆小數目,怎麼辦?」

  「你真是門縫裏看人!」吳大澄笑道:「我們一起在玩的八九個人,你都看得他們都是草包?只有我們倆有希望?」

  「這是我跟你私下說的話。凡事也不可只往好的裏頭去打算。」

  「你不必愁!兩三百銀子,在我們看成不得了的一件事,有錢的根本不在眼裏。一到金榜題名,心裏一高興,那筆賬還不是問都不問就付了?」

  「有這樣一個人嗎?」

  「怎麼沒有?」吳大澄說,「今天就是他在胡同裏捧姑娘,雖未請我們,我們要闖了去助他的興,他還是高興的。」

  「到底不好意思。我們聊聊吧!」洪鈞問道:「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叫趙繼元,筆下不怎麼樣,不過來頭不小。他的曾祖就是嘉慶元年的狀元趙文楷……」

  「喔,我知道。是安徽太湖人。官做得不大,是山西的道員。」

  「他有個至親,官可大了。不但官大,而且位高,而且權重,眼前正統率數十萬大軍,駐紮直魯邊境,力剿捻匪,拱衛京畿。」

  這一說,洪鈞自然明白,原來趙繼元是李鴻章的至親。可是,「親到什麼程度呢?」他問。

  「他是李少荃的舅老爺,郎舅至親。李少荃在兩江的時候,他就奉委了好幾個極肥的差使。聽說他這趟進京會試以前,就有三萬銀子匯到,存在票號裏,盡他敞開來花。」

  洪鈞不覺咋舌,卻也不無疑問:「北上會試,往還不過半年功夫,那裏花得了三萬銀子?」

  「當然也有廣結歡喜緣的意味在內。」吳大澄說,「你常在山東,對於本省的物議,或者不甚了了。李少荃在我們江蘇刮得不少,同鄉京官對他都無好評。他則自以為江蘇是他克復的,我們江蘇人對他的態度,是恩將仇報,所以常發牢騷,說『吳兒無良』。不過,他到底是會做官的,噓寒送暖,別有一套人所不知而受者知感的高明手法。趙繼元的那三萬銀子,照我想,至少有一半花在結交用得著的人身上!」

  「那些是用得著的人?」洪鈞很有興味地問,「有權有勢的王公大臣,只怕趙繼元未見得結交得上。」

  「當然不是指王公大臣。」吳大澄答說:「我是指所謂『朝士』。朝士中用得著的人,有四種:第一是小軍機;第二是都老爺;第三是紅司官;第四……」他沒有說下去,微微一笑,帶點皮裏陽秋的意味。

  洪鈞知道「小軍機」是指軍機章京;此輩參與密勿,遇事照應,作用極大,外省督撫是必得買賬。「都老爺」是都察院御史的專稱;聞風言事,無所避忌,官越大對他們越畏憚。司官指六部及內務府等等衙門的郎中、員外、主事而言;紅司官熟諳例規,深知公事訣竅,尤其是吏部、戶部、兵部的紅司官,對外省陳請的案子,或准或駁,出入關係極大,督撫自亦不敢得罪他們。

  除此之外第四種人是什麼人呢?洪鈞想不出只有問,吳大澄答道:「第四種是翰林;當然要紅翰林,尤其是兼日講起居注官,可以專折上奏的,更加吃香。」

  這原是洪鈞所瞭解,只為吳大澄欲言又止,那一笑又顯得詭秘莫測,因而被蒙住了。這時便即笑道:「這也是相沿已久的事,無足為奇。不懂你何以故作神秘?」

  「我是想起一件事好笑。趙繼元的筆底下,實在不怎麼樣;而居然大言不慚,自道不但今科必中,而且必在二甲,必入翰林。天底下竟有這等人,你想好笑不好笑?」

  洪鈞為人深沉,並不覺得好笑。想了一會問出一句話來:「會試可也有關節嗎?」

  「會試要打通關節,談何容易?倒是殿試,有走門路的法子。」

  「且不談殿試。」洪鈞問道:「莫非會試就一無弊端?」

  看他很認真的神氣,吳大澄不由得起了疑心,「文卿,」他謹慎地探問:「你打聽這些幹什麼?莫非你懷疑趙繼元……」

  「不是,不是!你完全誤會了。」洪鈞搶著否認,「此何等事?戊午的大獄可鑒,我管這些閒是非,惹出大麻煩來,於我有什麼好處?而況,我又憑什麼疑心人家?無非閒談而已。」

  話雖如此,其實洪鈞確是在懷疑趙繼元,身挾巨資,別有圖謀。不過他的話說得毫不含糊,吳大澄當然沒有再猜疑之理。看看時候還早,他既對此有興趣,閒談一番,自無不可。

  「會試的弊端,在前明不一而足。除了關節以外,多從謄房下手,或者將甲的卷面換給乙,張冠李戴,稱為『換卷』;或者謄錄的時候,兩卷互易,而被換的原卷,暗中毀棄,稱為『割卷』。不過這些損人利己的法子太狠毒,受害的人不會甘心,訴諸監臨,一調落卷,立刻原形畢露,所以早就沒有人敢用這種法子。不過傳遞的弊病,至今未絕。只是會試不比鄉試,凡是能應春闈的,至少文章可以做得通,所以明知某人在闈中有毛病,只是沒有作弊的證據,亦就無奈其何。」

  「原來如此!」洪鈞心想,趙繼元所以有必中的把握,說不定就是場外有人接應,將草稿遞了進來,照抄一遍,亦未可知。但吳大澄既已疑心,不便再加細究,換個話題問道:「清卿,你說殿試有門路可走,倒要請教,是怎麼一個走法。」

  「這也是近一兩年才興起來的風氣,前天剛有人傳授給我。」說到這裏,吳大澄起身張望,看清了沒有人,方始走回來低聲說道:「這個法子,倒不妨一試。」

  原來殿試卷子雖彌封而不謄錄,所以看字可以辨人。歷來軍機章京在殿試中或中鼎甲,或點翰林,總比別人要佔便宜,就因為軍機大臣往往派充殿試讀卷官,看熟了他們的書法,暗中照應之故。

  如今要走門路,就是在書法上打主意。先看朝中凡夠資格派充讀卷官,也就是評閱殿試卷子的大老,設法送上一紙「字樣」,讓他們熟識字體。然後等殿試一完,立刻寫下策問開頭的四句,想法子送給讀卷官,名為「送詩片」。這一來就等於送到了關節。當然,那些讀卷的大老,肯不肯援手,又是另一回事。

  「這個法子很可以一試。」洪鈞這樣答說,心裏卻另有主意,僅送「字樣」,不送「詩片」,因為他自信他的一筆「館閣體」,人見人愛,也就人見人識,不須另送那「四句開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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