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這是連洪老太太亦責備在內,洪鈞益感到事態嚴重,著實要大費一番口舌。有此想法,他反倒沉著了。定一定神,盡量用從容的語氣,解釋他有兼祧的身分,照習俗可以娶兩房妻室。而藹如於己有恩,亦即是於洪家有恩,迎娶廟見,應可邀得宗族的諒解。而況藹如德言容工,四德俱備,足可做個賢妻良母。

  潘曾綬聽這番話,就不是開頭聽他贊藹如的那種神情了,不時將頭擺一擺,作出不以為然的樣子。等他說完,益發大大地搖頭。

  「四德俱備,還要加上一塵不染才好!」

  「白璧之瑕,也就是淪落風塵這一點。這是造化弄人,絕非她的本心。」

  「風塵中有幾個是自甘下賤的?文卿,」潘曾綬神態緩和了些,「你不要跟我爭!我先請問你,你是不是要用花轎抬她進你們洪府的門。」

  洪鈞略一遲疑,旋即加重了語氣答一聲:「是!」

  「在那裏辦喜事?」

  「這,還沒有定。」

  「總是在蘇州囉?」

  「大概是。」

  「好!這是歸娶。」潘曾綬放下水煙袋,很起勁地說,「狀元歸娶,是百年難遇的美談,勢必轟動四海。文卿,你想過沒有,人家要打聽你這位狀元娘子的出身,打聽清楚了,人家會怎麼想?」

  這一問將洪鈞問住了,強自辯道:「她亦是名臣之後。」

  「皇帝之後也沒有用,明太祖的子孫還討飯呢!這且不談,我再請問,歸娶是不是要請假?」

  「那當然。」

  「然則,你請假的折子上如何措詞?你別忘記,殿試的大卷子上,有你親筆寫的履歷,有妻有子;髮妻在室,不是續絃,怎又歸娶?至於你所說的兼祧得娶兩房妻室,我還沒有翻過『會典』,不知道是何說法?不過,一定要事先奏准,是可想而知的。」潘曾綬略停一下,提高了聲音說:「准不准,事在未定之天;就算准了,能不能容你娶妓為妻,又是一回事!」

  「娶妓為妻」四字,刺耳痛心;洪鈞默然半晌,不自覺地吐出一句話來:「照太老師的意思,莫非讓小門生唱一齣『海神廟』?」

  「海神廟」是元朝的雜劇,明朝王玉峰曾加改編,題名「焚香記」,描寫的是王魁負桂英的故事。蘇州人熟悉昆腔,潘曾綬當然知道「海神廟」的內容,不由得勃然大怒,「你這叫什麼話?」他氣得吹鬍子:「為你好,你倒說我陷你於不義!真正豈有此理!」

  洪鈞悔之莫及!實在想不到這一句話會得罪了長者,唯有趕緊請罪,「太老師,小門生失言了!」他請個安自責:「小門生荒唐,該死!」

  這時在窗外屏後偷聽的人,少不得現身排解。其中吳大澄最熱心,一再為洪鈞解釋,請大老師消氣。費了好些功夫,才將一場紛擾,平息下來。

  「我沒法子再說了!」潘曾綬說:「文卿執迷不悟,非搞出大亂子來不可!清卿,」

  「是。」吳大澄很恭敬地答應。

  「你們談談。有些話,我亦不便說。」

  「是!大老師先請進去;我跟文卿來細談。」

  於是洪鈞起身肅立,目送潘曾綬的背影消失以後,頹然倒在椅上,不住用手捶頭。

  接著,吳大澄將洪鈞邀入他的臥室——潘祖蔭最好金石碑版,而吳大澄對此道很下過一番功夫,所以特地為他佈置一間臥室,以便朝夕切磋。那間臥室中,到處是三代銅器、漢魏殘碑,以及各式各樣的拓片,在潘家是一處不准等閒婢僕接近的禁地,所以正宜於密談。

  私下相處,吳大澄無須掩飾顧忌,憂容滿面的問道:「文卿,聽說你有親筆書信在李藹如手裏,稱她『夫人』,稱她母親『岳母』。這,不會是真的吧?」

  從反面相問,表示他希望並無其事;洪鈞意會到此,不由得有些著慌,「這是誰說的?」他問。

  「潘葦如。」

  「喔,是他!他來了,我怎麼不知道?」洪鈞恍然大悟,所有關於煙台的消息,都是潘葦如帶來的。

  「他住了一夜就趕回天津去了,過兩天還來。」吳大澄又問一句:「有沒有那樣的信?」

  這是不容抵賴,也是洪鈞不便抵賴的,他很吃力地答說:「有的。」

  「壞了壞了!」吳大澄頓足埋怨,「文卿,你也太輕率了,怎麼能用這樣的稱呼,而且還形之於筆墨?」

  見他這副神情,洪鈞的心也就亂了;強自克制,定定神細想:事到如今,錯也只有錯了!如果說些失悔的話,反倒惹人恥笑。

  這一念之轉,態度便變得比較從容沉著了,「清卿,這件事我只錯在事先沒有告訴大家,做可沒有做錯。」他說,「我有今天,藹如之功不可沒;閨閣知己,義不可負。王道不外乎人情,那怕奉旨詰責,我只要說明經過,皇上也會體恤我不得已的苦衷。」

  「你還提皇上呢!」吳大澄再一次跺腳!「壞就壞在你是皇上親筆點的『天子門生』!」

  聽得這句話,洪鈞如當胸著了一拳!知道吳大澄不是故作驚惶,這個狀元真是當「壞了」!

  「皇上學習政事,這是第一次親閱進呈的前十本,你是皇上的第一個門生。如果鬧出事來,你想皇上心裏會怎麼想?」

  會怎麼想呢?洪鈞不敢多想。總之,皇帝絕不會無動於衷。

  「『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敦品重於勵學;如說皇上親筆點中的狀元,行止有虧,這就讓皇上也失面子。你想想,皇上這樣的年紀,豈有個不爭強好勝的?失了面子,一定震怒;那一來,會興大獄。」

  「興大獄?」洪鈞失驚地問,「我不懂你的意思!」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