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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你倒想想,狀元雖說皇上硃筆親點,進呈的十本,是讀卷大臣公擬的。那一來,從倭中堂起,不都會獲嚴譴?」

  提到倭仁,洪鈞不由得想起當日初謁師門,所受的一番訓誨。看起來,倭仁知道了這件事,首先會將自己逐出門牆。

  「文卿,你要知道,儘管你自己問心無愧,振振有詞,士論不會寬容你的。名器不可假借,『停妻再娶』是何處分,律有明文。倘或士林公論,安上你一個『寵妾滅妻』的罪名,那就更不得了!」

  「『停妻再娶』?『寵妾滅妻』?」洪鈞一面搖頭,一面喘氣,「全不是那回事!」

  「唉!」吳大澄有些不耐煩了,「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莫非真要『都老爺』上了彈章,你才知道厲害?」

  「什麼?」洪鈞驚問:「誰要參我?」

  「現在還沒有!」吳大澄很清楚地說,「如果你一意孤行,就一定會有人參你。而且參你的人,決不止一個。你信不信?你不信,我跟你打賭。」

  洪鈞如何不信?言官「聞風言事」,說錯了也不礙。何況事本不假,而這又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一件事。且不說有言責的都御史、給事中,只怕兼「日講起注官」,可以專折奏事的翰林,就不會輕易放棄這樣一個好題目。

  愣了好一會,洪鈞總覺得大家對這件事的看法不公平,因而憤憤地說:「且不談畢秋帆之於李桂官;陳芝楣之於李小紅,不有先例可援。清卿,你莫非就忘了當年同赴鄉闈,白門舊院,尋小紅艷跡的往事?」

  「提起這件事,我倒真有些懊悔。不知道你是不是因為有此一段佳話,才會異想天開,尊李藹如為夫人?」吳大澄緊接著又說:「文卿,果然如此,你可是欠深思了!要知道,你不能比陳芝楣;李藹如更不能比李小紅。至於李桂官的『狀元夫人』,不過袁子才的詩:『若叫內助論勳績,合使夫人讓法封』。無非戲謔而已!」

  想想果然,洪鈞自己不能與陳鑾相比的是,已娶未娶;未娶就談不到「停妻再娶」,更無所謂「寵妾滅妻」。而李小紅則雖出身風塵,但嫁陳鑾時,乃是鹽商之女的身分,這又是藹如所不及的。

  看他怔怔不語,吳大澄知道快說服他了;話風一轉,談到彌補之道,「文卿,」他說,「為今之計,你得趕緊寫信到煙台,第一。絕不可再招搖;第二、收回『夫人』那個稱呼……」

  不等他說完,洪鈞脫口打斷他的話:「那怎麼可以?」

  「有何不可?」吳大澄的聲音比他更快、更高:「如果李藹如真如你所說的那麼好,一定會體諒你情非得已,自甘退步?」

  「怎麼個退步?」

  「居於側室。」

  「決不可能!」洪鈞斬釘截鐵地說。

  那就談不下去了!不僅一場無結果,且是不歡而散。

  ***

  這一夜洪鈞繞室徬徨,深宵不寐;心裏不知是憂、是急、是憤?

  自己細辨一辨,一顆心揪得緊緊地,還是恐懼多於一切,設想著嚴旨詰責,禍在不測,那時一家大小,李氏母女,還有許多至親好友,一起跟著憂心忡忡。無端到此地步,豈得不懼?

  如果真有這樣的嚴旨,到底會得一個什麼罪名?當然不致於下獄;也許會革職;至少是降級調用——倘或降級外調,狀元去當縣官;攜著如花美眷上任,倒也是一段佳話。

  這樣怔怔地嚮往了好半天,忽然醒悟,自覺匪夷所思,無聊得可笑!且不說不會有此結果;即令有了這樣一個結果,前程也就有限了!天恩祖德,諸般機緣湊泊而能大魁天下,極士林罕有之榮,就這樣糟蹋了,怎麼對得起自己。

  然則,真照吳大澄的建議,跟藹如坦率直言如何?此念甫動,立即又浮起藹如那種長眉微掀,凜然不可侵犯的剛烈神態,頓覺不寒而慄,不敢再往下想了。

  蹀躞終宵,心中的鬱悶依舊不解,只有出去走走。會館後面有座小園,疊石為山,雜蒔花木,此時都歸他一個人管領了。在曉風殘月之中,飽吸了平旦清明之氣,洪鈞自覺頭腦比較清楚了,覺得張司事人雖俗氣,但有些見解,著實可取,在他認為最堪重視的一種看法是:為了一個女人,得罪了所有的人,是不是值得?應該好好考慮。

  這不是片刻之間,所能作得下決定的。然則眼前的應付辦法,無非一個拖字。

  「就這樣!」他不自覺地自語:「靜以觀變。」

  ▼第十四章

  從定居煙台以來,藹如覺得那一年的夏天,都沒有這一年熱。

  煙台的夏天,其實並不熱。往年,藹如悟得「心靜自然涼」的道理,三伏中閒豫自適,由榴花照眼到金風送爽,彷彿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而今年不同,一顆心怎麼樣也靜不下來;尤其在有人問起,「洪老爺什麼時候派人來接你進京」時,她會熱得汗流浹背。

  不但沒有派人來接,兩個月了,再無第二封信。李婆婆倒比較沉著,「中了狀元應酬多,這個請,那個請。」她說:「在家鄉,中了舉人都有好一陣忙,何況中了狀元?」

  藹如亦只有相信母親的看法不錯,藉以自寬自慰。但畢竟只是寫封信,再忙也不能說抽不出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的功夫作一番筆談。除非不願談,無法談,視此為苦事,望而生畏,才會蹉跎下來。

  一個人若是樂於做某一件事,怎麼樣也會勻得出功夫。這是人人都有過的經驗。想到這一點,藹如覺得更熱了,常常通宵揮扇不停。

  「狀元娘子」憔悴了,自道是「疰夏」。旁人將信將疑,而李婆婆與小王媽卻完全不信,因為從未見她疰過夏。

  「婆婆,」小王媽終於忍不住了,話出口以前,想了又想,盡量用隨便的語氣,「我看,得要派個人到京裏去看看吧?」

  這句話,惹來李婆婆一聲長嘆。「唉!」她說:「我們母女怕是做錯了一件事!」

  「錯是決不會出錯的!三爺心不好,不會中狀元。」小王媽將話拉回正題,「婆婆看,怎麼得請個妥當的人去走一趟。」

  「去了怎麼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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