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
| 一一四 |
|
|
|
李婆婆聽這一說,心裏有些嘀咕,料知藹如不會喜歡她那樣的說法;不過,話已出口,不便翻悔,只好笑笑不響。 於是,小王媽問到最要緊的一句話:「婆婆,這筆盤纏不輕,不知道湊得怎麼樣了?」 「少不得還要靠你幫忙!」話一說了出來,李婆婆索性說得明白些,「而且要靠你幫大忙!」 小王媽很沉著地問道:「可曾算過,要多少?」 李婆婆猶在沉吟盤算之際,聽得藹如與阿翠的聲音,便住口不言;向小王媽使個眼色,意思是彼此所談的話,須當檢點,有些是不必向藹如提起的。 小王媽點一點頭,表示領會。接著起身去掀開門簾,正看到藹如一張彷彿生來不知憂愁為何物的春風面。受了這份喜氣的感染,小王媽不由得笑道:「狀元娘子回來了。」 「你也這麼說!」藹如嗔道,「到處都拿我取笑兒;倒是有完的時候沒有?」 「別人想人取笑還不能夠呢。」小王媽問道:「上街去了?」 「嗯。」藹如回頭吩咐阿翠,「你把網籃拿到我屋裏;麻繩子就擺在走廊上。」 網籃、麻繩都是打點行裝的用品,小王媽便趁勢說道:「婆婆正跟我商量進京的事,小姐回來得正好。既然定了主意,就該早商量出一個起落來。」 聽這一說,藹如立刻又興奮了。進屋挨著她母親坐下,放出聚精會神的姿態,靜聽下文。 「小王媽的話很不錯;該聽她的。」李婆婆用這句話開頭,暗示小王媽很幫忙,讓女兒可以放心。接著,複述了保留寓所的決定,將打算變賣的木器和屏風,寄放在望海閣。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要看女兒的反應。 「說什麼寄存?」藹如卻真爽朗,「乾脆送給小王媽算了。」 「那可不敢當。」 「你別客氣。」藹如搶著說道:「有辦不通的事,少不得還是要找你。不過,你放心,不會白使你的銀子;遲則一年,早則三、五個月,會加利還你。」 小王媽深知藹如言出必行,得此承諾,不怕本利無歸,所以寬心大放,但表面上卻不能不做作,苦笑著說:「婆婆你看!小姐的話,真比刀子還厲害。我自覺嘴還不笨,就是遇見小姐,可沒有轍了。」 有此一句話,李婆婆亦是寬心大放,知道借多少都可以,便笑著不響,只等女兒跟小王媽交涉。 藹如也很得意,但不肯強人所難,和顏悅色地問道:「你能給我們湊多少銀子?」小王媽答說:「多了怕湊不齊,三、四百銀子,我盡力去辦。」 「那就要四百兩銀子。」藹如很快地答說,「我也不管是你自己的銀子,還是你替我去借?反正我照市行息;至多一年,定規還清。」 就這麼三言兩語,將李婆婆盤馬彎弓,說了半天還不曾有結果的一件大事談妥了。 *** 夜來累了,卻怎麼樣也不願上床。秋燈夜雨,無端又上了心事。不知洪鈞此刻人在那裏?說就有信來,這信可是在路上?一切都無從猜測,心想,只有用牙牌卜個課,或許有所啟發。 隔室的李婆婆也是心中有事,連宵不寐。聽得女兒房中牙牌聲響,悄悄地摸索而來。直到燈前,藹如方始發覺,驟睹有人,倒嚇了一跳。 「我道是誰?」她拍一拍胸說,「娘,怎還不睡。」 「不想睡。」李婆婆問道:「你在起牙牌數,怎麼說?」 「還不知道呢!」藹如一面翻牌,一面順口說道:「娘,你替我禱告,來一副好牌。」 「要怎麼才好?」 「自然是『上上』。千萬來不得『下下』。我已經有了兩副了,下下,上上;再來下下,就中間好那麼一段,我可不要!」 「那,」李婆婆說,「那就再來一副上上。」 居然說中了,真是上上。藹如高興地笑道:「娘,你成了『李鐵嘴』了!下下、上上、上上;卦象就是苦盡甘來,越往後越好的樣子。」 「你倒是看看書嘛!到底怎麼說?」 李婆婆拿那本「蘭閨清玩」推到藹如面前。她翻到地方,定睛一看,便浮起了笑容。只見她眼睛睜得大大地,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淡紅的、像菱角樣的嘴唇,漸漸綻開;臉上不僅有喜色,更多的是驚異的表情。 「怎麼樣?」見此光景,李婆婆更急著要問了。 「娘!起的這一課,著實有點道理。我唸給你聽:『泗上何人識沛公?誰知草昧起英雄!帝王卿相非常業,多在魚鹽版築中。』意思是,不要門縫裏張眼,把人看扁了,撈魚的、曬鹽的、做泥水木匠的,也會封侯拜相做皇帝。」 「那要靠運氣。」 「不是!」藹如脫口便答,「娘,這一課還有兩段話,一段是解釋:『愁面笑容開,憂心事可諧;但憑理做去,不必費疑猜』!」 她唸得很慢,所以最後兩句,李婆婆字字聽清,語語領會,深深點頭:「倒是有點道理!可不是嗎?『但憑理做去,不必費疑猜』。還有一段話呢?」 「還有一段話,也有道理。不過,」藹如說道:「跟娘不大說得清楚。」 「你不管!你先唸來我聽聽。」 於是藹如照本宣科:「『斷曰:王曾布衣,乃居魁首!仰之彌高,泰山北斗。有德則稱,無德則否』。」 這幾句話,李婆婆一句都沒有聽懂,忍不住問道:「你只說,有點什麼道理?」 藹如認為這四言六句的斷語,完全是說的她自己。王曾何許人?她不知道;「魁首」是不是指狀元?她亦不能斷定;但著一「乃」字,語氣中表示大出一般人的意外,卻是很明顯的——就好比有人感嘆:李藹如居然成了狀元娘子!這口吻是相同的。而她之認為有道理,則在最後兩句。 其實這最後的八個字,也是對她的絕大的安慰與激勵。在望海閣那幾年的生涯,畢竟是她心頭無法彌補平復的創傷。在風塵中打過滾而想掙一頂花轎,固是力爭上游;能坐花轎,著紅裙,將來還有一副誥封,亦不妨說是福命好;但甫出淤泥,一步登天,輕巧巧得來一個「狀元娘子」的銜頭,勞動煙台官場,登門稱賀,這就太過份了!清夜捫心,未免受之有愧,令人不安。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