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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五 書序


  〔凡五首〕

  ▼與元九書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

  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所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為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僕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為文之意,總為一書,致足下前。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為之。又自思所陳,亦無足下之見,臨紙複罷者數四,率不能成就其志,以至於今。今俟罪潯陽,除盥櫛食寢外,無餘事。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舊文二十六軸,開卷得意,忽如會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里也。既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為此書。足下幸試為僕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賢聖,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

  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寶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作戒,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乃至於謟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于時六義始刓矣。《國風》變為騷辭,五言始于蘇李。蘇李騷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于時六義始缺矣。

  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焉。于時六義寖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以湣征役也;「常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也;「采采芣苢」,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余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僕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于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魴有感興詩十五首。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之作,才已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篇,至於貫穿今古,覼縷楶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吏》《石濠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僕嘗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僕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于書屏下,有指「無」字「之」字示僕者,僕雖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僕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閒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瞥瞥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也,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所致,又自悲矣!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僕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手請諫紙,啟奏之外,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聰,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複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又請為左右終言之:凡聞僕賀雨詩,而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僕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名,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僕詩而喜,無何而魴死。有唐衢者,見僕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則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僕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于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入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終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日者又聞親友閒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僕私試賦判,傳為准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僕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僕詩者,複何人哉?」

  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僕詩者。此誠雕蟲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哉!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僕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已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迍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迍剝至死。李白、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彼何人哉!況僕之才,又不逮彼。今雖謫在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僕數月來,檢討囊篋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首。自拾遺來,凡所適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訖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閒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歎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于執事。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僕雖不肖,常師此語。大大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僕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僕詩,知僕之道焉。其餘雜律詩,或誘于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僕不能遠徵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清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然後人貴之。今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詞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千百年後,安知複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最要,率以詩也。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豔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裡,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裡餘。樊、李在旁,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知老之將至,雖驂鸞鶴遊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

  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與僕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元白往還詩集》。眾君子得擬議于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僕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歎息矣。

  又僕嘗語足下: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無不得其中矣。況僕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已尚病之,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為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在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無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次第。勿以繁雜為倦,且以代一夕之話也。微之知我心哉!樂天再拜。

  ▼答戶部崔侍郎書

  侍郎院長閣下:

  戶部牒中奉八月十七日書,具承康寧,喜與抃會。並別觀手翰,訪敘綢繆,何眷好勤勤若此之不替也?幸甚幸甚!首垂問以鄙況,不足雲,蓋默默兀兀,委順任化而已。次垂問以體氣,除舊目疾外,雖不甚健,亦幸無急病矣。次垂問以月俸,月俸雖不多,然量入以為用,亦不至凍餒矣。又垂問以舍弟,渠從事東川,近得書,且知無恙矣。終垂問以心地,此最要者,輒梗概言之。頃與閣下在禁中日,每視草之暇,匡床接枕,言不及他,常以南宗心要,互相誇導。別來閒獨,隨分增修,比于曩時,亦似有得。得中無得,無可寄言。來書雲「粗示可乎?」斯不可也。又知兵部李尚書同在南宮,錢、蕭二舍人移官閒秩,退朝之暇,數獲晤言,每話舊游,輒蒙見念。此蓋君子久要之心,不為榮顇合散增減耳。而不佞者,又何幸焉!然自到潯陽,忽已周歲,外物盡遣,中心甚虛。雖賦命之間,則有厚薄,而忘懷之後,亦無窮通。用此道推,頹然自足。又或杜門隱幾,塊然自居,木形灰心,動逾旬月。

  當此之際,又不知居在何地,身是何人,雖鵩鳥集於前,枯柳生於肘,不能動其心也,而況進退榮辱之累耶?又思頃者接確論時,走嘗有言薦于執事云:「心與跡多相戾,道與名不兩立。苟有志於道者,若不幸於外,是幸於內。猥蒙歎賞,猶憶之乎?今之身心,或近是矣。」退思此語,撫省初心,求仁得仁,又何不足之有也?前月中,長兄從宿州來,又孤幼弟侄六七人,皆自遠至,日有糲食,歲有粗衣,饑寒獲同,骨肉相保,此亦默默委順之外,益自安也。況廬山在前,九江在左,出門是滄浪水,舉頭見香爐峰,東西二林,時時一往,至如瀑水怪石,桂風杉月,平生所愛者,盡在其中。此又兀兀任化之外,益自適也。今日之心,誠不待此而後安適,況兼之者乎?此鄙人所以安又安,適又適,而不知命之窮老之至也。院長公望日重,啟沃非遙,仰惟勉樹勳名,勿以鄙劣為念。

  ▼與濟法師書

  月日,弟子太原白居易白濟上人侍右:

  昨者頂謁時,不以愚蒙,言及佛法,或未了者,許重討論。今經典間未諭者,其義有二,欲面問答,恐彼此卒卒,語言不盡,故粗形於文字,願詳覽之。敬佇報章,以開未悟,所望所望!

  佛以無上大慧觀一切眾生,知其根性大小不等,而以方便智說方便法,故為闡提說十善法,為小乘說四諦法,為中乘說十二因緣法,為大乘說六波羅密法,皆對病根,救以良藥,此盡方便教中不易之典也。何以?若為小乘人說大乘法,心則狂亂,狐疑不信,所謂無以大海內于牛跡也。若為大乘人說小乘法,是以穢食置於寶器,所謂彼自無創,勿傷之也。故維摩經總其義云:「為大醫王,應病與藥。」又首楞嚴三昧經云:「不先思量而說何法,隨其所應而為說法。」正是此義耳。猶恐說法者不隨人之根性也。故又《法華經》戒云:「若但贊佛乘,眾生沒在罪苦,不能信是法,破法不信故。」如此非獨慮說者不能救病,亦懼聞者不信,沒入罪苦也。則佛之付囑,豈不丁寧也。何則?法王經云:「若定根基,為小乘人說小乘法,為大乘人說大乘法,為闡提人說闡提法,是斷佛性,是滅佛身。是說法人當曆百千萬刧,墮諸地獄,縱佛出世,猶未得出。若生人中,缺唇無舌,獲如是報。何以故?眾生之性即是法性,從本已來,無有增減,雲何於中分別病藥?」又云:「于諸法中,若說高下,即名邪說。其口當破,其舌當裂。何以故?一切眾生,心垢同一垢,心淨同一淨。眾生若病,應同一病。眾生須藥,應同一藥。若說多法,即名顛倒。何以故?為妄分別,拆善惡法,破一切法故。隨機說法,斷佛道故。」此又了然不壞之義也。又金剛經云:「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又金剛三昧經云:「皆以一味道,終不以小乘。無有諸雜味,猶如一雨潤。」

  據此後三經,則與前三經義甚相戾也。其故何哉?若雲依維摩詰謂富樓那云:「先當入定,觀此人心,然後說法。」又云:「不觀人根,不應說法。」夫以富樓那之通慧,又親奉如來為大弟子,尚未能觀知人心,況複五百歲末法中弟子,豈盡能觀知人心而後說法乎?設使觀知人心,若彼發小乘心,而為說大乘法,可乎?若未能觀彼心,而率已意說,又可乎?既未能觀,與默然不說,又可乎?若雲依義又依語,則上六經之義互相違反,其將孰依乎?若雲依了義經,則三世諸佛一切善法,皆從此六經出,孰名為不了義經乎?況諸經中與《維摩》、《法華》、《首楞嚴》之說同者,非一也;與《法王》、《金剛》《金剛三昧》之說同者,亦非一也。不可遍舉。故於二義中各舉三經。此六經皆上人常所講讀者,今故引以為問,必有甚深之旨焉。

  今且有人忽問法于上人,上人或能觀知其心,或未能觀知其心,將應病與藥而為說耶?將同一病一藥而為說耶?若應病與藥,是有高下,是有雜味,即反法王等三經之義。豈徒反其義,又獲如上所說之罪報矣。若同一病一藥為說,必當說大乘,大乘即佛乘也。若贊佛乘,且不隨應心,且不救病,即反維摩等三經之義。豈徒反其義,又使眾生沒在罪苦矣。六者皆如來說,如來是真語、實語、不誑語、不異語者,今隨此則反彼,順彼則逆此。設有問者,上人其將何法以對焉?此其未諭者一也。

  又五藴者,色、受、想、行、識是也。十二因緣者,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名緣色、色緣六入、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病苦憂悲苦惱是也。夫五藴、十二因緣,蓋一法也,蓋一義也,略言之則為五,詳言之則為十二。雖名數多少或殊,其於倫次轉遷,合同條貫。今五藴中則色、受、想、行、識相次,而十二緣中則行、識、色、入、觸、受相緣。一則色在行前,一則色次行後。正序之既不類,逆倫之又不同。若謂佛次第而言,則不應有此雜亂;若謂佛偶然而說,則不當名為因緣。前後不倫,其義安在?此其未諭者二也。

  上人耆年大德,後學宗師,就出家中,又以說法而作佛事,必能研精二義,合而通之。仍望指陳,著於翰墨,蓋欲藏於篋笥,永永不忘也。其餘疑義,亦續諮問。居易稽首。

  ▼與微之書

  四月十日夜樂天白:

  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人生幾何,離闊如此,況以膠漆之心,置於胡越之身,進不得相合,退不得相忘,牽攣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實為之,謂之奈何!

  僕初到潯陽時,有熊孺登來,得足下前年病甚時一劄,上報疾狀,次序病心,終論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際,不暇及他,唯收數帙文章,封題其上曰:「他日送達白二十二郎,便請以代書。」悲哉!微之於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聞僕左降詩云:「殘燈無焰影憧憧,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僕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且置是事,略敘近懷。

  僕自到九江,已涉三載,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無恙。長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來。頃所牽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饑飽,此一泰也。江州風候稍涼,地少瘴癘,乃至蛇虺蚊蚋,雖有甚稀,湓魚頗肥,江酒極美,其餘食物,多類北地。僕門內之口雖不少,司馬之俸雖不多,量入儉用,亦可自給,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僕去年秋始遊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下,見雲水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喬松十數株,修竹千餘竿,青蘿為牆垣,白石為橋道,流水周於捨下,飛泉落於簷間,紅榴白蓮,羅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殫記。每一獨往,動彌旬日,平生所好者,盡在其中,不唯忘歸,可以終老,此三泰也。計足下久不得僕書,必加憂望,今故錄三泰,以先奉報,其餘事況,條寫如後云云。

  微之微之,作此書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筆,隨意亂書。封題之時,不覺欲曙,舉頭但見山僧一兩人,或坐或臥,又聞山猿穀鳥,哀鳴啾啾。平生故人,去我萬里,瞥然塵念,此際暫生,余習所牽,便成三韻云:「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后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庵裡曉燈前。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

  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樂天頓首。

  ▼荔枝圖序

  荔枝生巴峽間,樹形團團如帷蓋,葉如桂,冬青,華如橘,春榮;實如丹,夏熟。紫如蒲萄,核如枇杷,殼如紅繒,膜如紫綃,瓤肉瑩白如冰雪,漿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實過之。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元和十五年夏,南賓守樂天命工史圖而書之,蓋為不識者與識而不及一二三日者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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