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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 銘志贊序祭文記辭傳


  〔凡十八首〕

  ▼酒功贊(並序)

  晉建威將軍劉伯倫嗜酒,有酒德頌傳於世。唐太子賓客白樂天亦嗜酒,作酒功贊以繼之。其詞云:

  麥曲之英,米泉之精。作合為酒,孕和產靈。
  孕和者何?濁醪一樽。霜天雪夜,變寒為溫。
  產靈者何?清醑一酌。離人遷客,轉憂為樂。
  納諸喉舌之內,淳淳泄泄,醍醐沆瀣;
  沃諸心胸之中,熙熙融融,膏澤和風。
  百慮齊息,時乃之德。萬緣皆空,時乃之功。
  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且飲。

  ▼唐故武昌軍節度處置等使·正議大夫·檢校戶部尚書·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賜紫金魚袋·尚書右僕射河南元公墓誌銘(並序)

  公諱稹,字微之,河南人。六代祖岩,隋兵部尚書,封昌平公。五代祖弘,隋北平太守。高祖義端,魏州刺史。曾祖延景,岐州參軍。祖諱悱,南頓縣丞,贈兵部員外。考諱寬,比部郎中、舒王府長史,贈尚書右僕射。妣滎陽鄭氏,追封陳留郡太夫人。公即僕射府君第四子,後魏昭成皇帝十五代孫也。

  公受天地粹靈,生而岐然,孩而嶷然。九歲能屬文,十五明經及第,二十四試判入四等,署秘省校書。二十八應制策入三等,拜左拾遺。即日獻《教本書》,數月間上封事六七。憲宗召對,言及時政,執政者疑忌,出公為河南尉。丁陳留太夫人憂,哀毀過禮,杖不能起。服除之明日,授監察禦史,使平蜀,按任敬仲獄得情,又劾奏東川帥違詔條過籍稅,又奏平塗山甫等八十八家冤事。名動三川,三川人慕之,其後多以公姓字名其子。朝廷病東諸侯不奉法,東禦史府不治事,命公分台而董之。

  時有河南尉離局從軍職,尹不能止。監察使死,其柩乘傳入郵,郵吏不敢詰;內園司械系人,踰年登府不得知;飛龍使匿趙氏亡命奴為養子,主不敢言;浙右帥封杖杖安吉令至死,子不敢愬。凡此者數十事,或奏或劾或移,歲餘皆舉正之。內外權寵臣無奈何,鹹不快意。會河南尹有不如法事,公引故事,奏而攝之甚急。先是不快者乘其便相噪嗾,坐公專逞作威,黜為江陵士曹掾。居四年,徙通州司馬,又四年,移虢州長史。

  長慶初,穆宗嗣位,舊聞公名,以膳部員外郎徵用。既至,轉祠部郎中,賜緋魚袋,知制誥。制誥,王言也,近代相沿,多失於巧俗。自公下筆,俗一變至於雅,三變至於典謨,時謂得人。上嘉之,數召與語,知其有輔弼才,擢授中書舍人,賜紫金魚袋、翰林學士承旨。尋拜工部侍郎,旋守本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公既得位,方將行已志,答君知。無何,有憸人以飛語構同位,詔下按驗,無狀。上知其誣,全大體,與同位兩罷之,出為同州刺史。始至,急吏緩民,省事節用,歲收羨財千萬,以補亡戶逋租。其餘因弊制事,贍上利下者甚多。二年,改御史大夫浙東觀察使。將去同,同之耆幼鰥獨,泣戀如別慈父母,遮道不可通。詔使導呵揮鞭,有見血者,路辟而後得行。先是,明州歲進海物,其淡蚶非禮之味,尤速壞,課其程,日馳數百里。

  公至越,未下車,趨奏罷。自越抵京師,郵夫獲息肩者萬計,道路歌舞之。明年,辨沃瘠,察貧富,均勞逸,以定稅籍,越人便之,無流庸,無逋賦。又明年,命吏課七郡人各築陂塘,春貯水雨,夏溉旱苗,農人賴之無餓殍。在越八載,政成課高。上知之,就加禮部尚書,降璽書慰諭之,示旌寵。又以尚書左丞徵還,旋改戶部尚書鄂岳節度使。在鄂三載,其政如越。

  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遇暴疾,一日薨於位,春秋五十三。上聞之軫悼,不視朝,贈尚書右僕射,加賻贈焉。前夫人京兆韋氏,懿淑有聞,無祿早世。生一女曰保子,適校書郎韋絢。今夫人河東裴氏,賢明知禮,有輔佐君子之勞,封河東郡君。生三女,曰小迎,未笄;道衛、道扶,齠齔。一子曰道護,三歲。仲兄司農少卿積、侄禦史台主簿某等,銜哀襄事。裴夫人、韋氏長女暨諸孤等,號護廧翣。以六年七月十二日,祔葬於咸陽縣奉賢鄉洪瀆原,從先宅兆也。

  公著文一百卷,題為《元氏長慶集》,又集古今刑政之書三百卷,號《類集》,並行於代。公凡為文,無不臻極,尤工詩。在翰林時,穆宗前後索詩數百篇,命左右諷詠,宮中呼為「元才子」。自六宮、兩都、八方,至南蠻、東夷國,皆寫傳之。每一章一句出,無脛而走,疾於珠玉。又觀其述作編纂之旨,豈止于文章刀筆哉?實有心在於安人治國,致君堯舜,致身伊皋耳。抑天不與耶?將人不幸耶?

  予嘗悲公始以直躬律人,勤而行之,則坎壈而不偶,謫瘴鄉凡十年,發斑白而歸來;次以權道濟世,變而通之,又齟齬而不安。居相位僅三月,席不暖而罷去。通介進退,卒不獲心。是以法理之用,止於舉一職,不布於庶官;仁義之澤,止于惠一方,不周于四海。故公之心不足也,逢時與不逢時同,得位與不得位,富貴與浮雲同。何者?時行而道未行,身遇而心不遇也。執友居易獨知其心,以泣濡翰,書《銘》於墓曰:

  嗚呼微之!
  年過知命,不謂之夭;位兼將相,不謂之少。
  然未康吾民,未盡吾道,在公之心,則為不了。
  嗟乎哉!道廣而俗隘,時矣夫!
  心長而運短,命矣夫!
  嗚呼微之,已矣夫!

  ▼唐故虢州刺史贈禮部尚書崔公墓誌銘

  唐有通四科、達三教者,曰「惟崔公」。公諱玄亮,字晦叔。其先出於炎帝,至裔孫穆伯,受封于崔,因而命氏。漢初,始分為清河、博陵二祖,故其後稱「博陵人」。曾祖悅,洛州司戶參軍,贈太子少保。祖光迪,贈贊善大夫。考杭,揚州司馬兼通事舍人,贈太子少師。妣太原王氏,贈晉陽郡太夫人。

  公即少師季子。解褐補秘書省校書郎,宣、越二府奏授協律郎大理評事。朝廷知其才,徵授監察,轉殿中,曆侍御史、膳部駕部員外郎、洛陽令密州刺史。公既至密,密民之凍餒者賑恤之,疾疫者救療之,胔骼未殯者命葬藏之,男女過時者趨嫁娶之。三月而政立,二年而化行,密人悅之,發於謠詠。換歙州刺史,其政如密。

  先是歙民畜馬牛而生駒犢者,官書其數,吏緣為奸。公既下車,盡焚其籍,孳息貨易,一無所問。先是歙民居山險而輸稅米者,擔負跋涉,勤苦不支。公許其計斛納緡,賤入貴出,官且獲利,人皆忘勞,農人便之,歸如流水。朝廷聞其政,徵拜刑部郎中,謝病不就。俄改湖州刺史,政如密、歙。加之以聚羨財而代逋租,則人不困;謹《茶法》以防黠吏,則人不苦;修堤塘以備旱歲,則人不饑。罷氓賴之,如依父母。入為秘書少監,改曹州刺史兼禦史中丞,謝病不就。拜太常少卿,遷諫議大夫,屢上封章,言行職舉。上召對,加金紫以獎之,假貂蟬以寵之。

  未幾,朝有大獄,人心惴駭,勢連中外,眾以為冤,百辟在廷,無敢言者。公獨進及溜,危言觸鱗,天威赫然,連叱不去。遂置笏伏陛,極言是非,血淚盈襟,詞竟不屈。上意稍悟,容而聽之,卒使罪疑惟輕,實公之力。既而真拜,因旌忠臣。由是正氣直聲,震耀朝右。搢紳者賀,皆曰:「國有人焉!國有人焉!」公以為名不可多取,退不必待年,決就長告,徑遵歸路。朝廷不得已,在途拜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公濟源有田,洛下有宅,勸誨子弟,招邀賓朋,以山水琴酒自娛,有終焉之志。無何,又除虢州刺史,蓋執政者惜其去,將欲馴致而複用之。大和七年七月十一日,遇疾薨於虢州廨舍。天子廢朝一日,贈禮部尚書。周行士林,聞者相吊,宗族交友,靡不出涕。遺直遺愛,公兼有焉。

  嗚呼!公之將終也,遺誡諸子,其書大略云:「吾年六十六,不為無壽;官至三品,不為不達。死生定分,何足過哀。自天寶已還,山東士人皆改葬,兩京利於便近,唯吾一族,至今不遷。我歿,宜歸全于滏陽先塋,正首邱之義也。送終之事,務從儉薄;保家之道,無忘孝悌。吾玉磬琴,留別樂天,請為墓誌雲爾。」

  夫人范陽盧氏,先公而歿。有子九人:長曰熅,通事舍人;次曰芻言、罕言,舉進士;次曰緩,中牟尉;其下皆幼稚。熅等哀毀孝敬,號護轜翣。以九年四月二十八日,用大葬之禮,歸窆於磁州昭義縣磁邑鄉北原,遷盧夫人而合祔焉,遵理命也。

  公之丁少師憂也,退居高郵,其地卑濕,泣血臥苫者三載,因病痹其兩股焉,逮於終身,竟不能趨拜。從祖弟仁亮,竄謫巴南,歿而後歸。公先命長男煴護喪歸葬,後命幼子聽繼絕承祧。自宗族及朋執間,有死無所歸、孤無所依者,公或葬之祭之,或衣之食之,或婚之嫁之,侯、齊二家之類是也。故閨門稱其孝,群從仰其仁,交遊服其義,可不謂德行乎?公幼嗜學,長善屬文,以詞賦舉進士,登甲科,以書判調天官,入上等。前後文集凡若干卷,尤工五言七言詩,警策之篇,多在人口,其餘著述,作者許之,可不謂文學乎?公之典密、歙、湖也,理化如彼,可不謂政事乎?居大諫、騎省也,忠讜如此,可不謂言語乎?公夙慕黃老之術,齋心受籙,伏氣煉形,暑不流汗,冬不挾纊,膚體顏色,冰清玉溫,未識者望之如神仙中人也。

  在湖三歲,歲修三元道齋,輒有彩雲靈鶴,回翔壇上,久之而去。前後致齋七八,而鶴來儀者凡三百六十。其內修外感也如此,可不謂通于大道乎?公之晩年,又師六祖,以無相為心地,以不二為法門。每遇僧徒,輒論真諦,雖耆年宿德,皆心伏之。及易簀之夕,大怖將至,如入三昧,恬然自安。仍於遺疏之末,手筆題云:「暫榮暫悴敲石火,即空即色眼生花。許時為客今歸去,大曆元年是我家。」解空得證也又如此,可不謂達於佛性乎?總而言之,故曰通四科、達三教者也。居易不佞,辱與公游者三十餘年,年老分深,定為執友。況奉遺劄,托為斯文,且慚鄙陋,不敢辭讓。銘曰:

  滏山之陽,鼓山之下。
  吉日吉土,載封載樹。
  嗚呼!博陵崔君之墓。

  ▼唐故溧水縣令太原白府君墓誌銘(並序)

  公諱季康,字某,太原人。秦武安君起之裔胄,北齊五兵尚書建之五代孫也。曾祖諱士通,皇朝利州都督;祖諱志善,尚衣奉禦。父諱鏻,揚州錄事參軍。公即錄事府君次子。曆華州下邽尉、懷州河內丞、徐州彭城令、江州潯陽令、宿州虹縣令、宣州溧水令,沒於官舍。明年某月某日,歸葬于華州下邽縣某鄉某原,享年若干。

  嗚呼!公為人溫恭信厚,為官貞白嚴重,友于兄弟,慈于子侄,鄉党推其行,交遊讓其才。自尉下邽,至宰漂水,皆以潔廉通濟見知郡守,流譽於朋寮。才不偶時,道屈於位,而徒勞於州縣,竟不致于青雲,命矣夫!哀哉!

  公前夫人河東薛氏,先公若干年而沒。生二子一女。女號鑒虛,未笄出家。長子某,杭州于潛尉。次子某,睦州遂安尉。後夫人高陽敬氏,父諱某,某官。生一子二女。女皆早夭。子曰敏中,進士出身,前試大理評事,曆河東、鄭滑、邠寧三府掌記。夫人在室,以孝敬奉親為淑女;既嫁,以柔和從夫為順婦;及主家,以慈正訓子為賢母。故敏中遵其教,飭其身,升名甲科,曆聘公府,以文行稱於眾,以祿養榮於親。雖自有兼才,然亦由夫人訓導之所致也。夫人以大和七年正月某日寢疾,終於下邽別墅,享年若干。明年某月某日,啟漂水府君薛夫人宅兆而合祔焉,禮也。時諸子盡歿,獨敏中號泣襄事,托從祖兄居易銘于墓石。銘曰:

  繄我叔父,漂水府君。
  治本于家事,施政於縣民。
  繄我叔母,高陽夫人。
  德修於室家,慶積於閨門。
  訓著趨庭,善彰卜鄰。
  故其嗣子,休有令聞。

  ▼序洛詩

  序洛詩,白樂天自序在洛之樂也。予曆覽古今歌詠,自風騷之後,蘇、李以還,〔李陵、蘇武始為五言詩。〕次及鮑、謝徒,迄于李、杜輩,其間詞人聞知者累百,詩章流傳者巨萬。觀其所自,多因讒冤譴逐,征戍行旅,凍餒病老,存歿別離,情發于中,文行於外,故憤憂怨傷之作,通計今古,什八九焉。世所謂文士多數奇,詩人尤命薄,於斯見矣。又有以知理安之世少,離亂之時多,亦明矣。

  予不佞,喜文嗜詩,自幼及老,著詩數千首。以其多矣,故章句在人口,姓氏落詩流。雖才不逮古人,然所作不啻數千首。以其多矣,作一數奇命薄之士,亦有餘矣。今壽過耳順,幸無病苦,官至三品,免罹饑寒,此一樂也。大和二年,詔授刑部侍郎。明年病免歸洛,旋授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居二年,就領河南尹事。又三年,病免,歸履道裡第,再授賓客分司。

  自三年春至八年夏,在洛凡五周歲,作詩四百三十二首,除《喪明》《哭子》十數篇外,其他皆寄懷於酒,或取意於琴,閒適有餘,酣樂不暇,苦詞無一字,憂歎無一聲,豈牽強所能致耶?蓋亦發中而形外耳。斯樂也,實本之於省分知足,濟之以家給身閒,文之以觴詠弦歌,飾之以山水風月。此而不適,何往而適哉?茲又以重吾樂也。

  予嘗云:治世之音安以樂,閒居之詩泰以適。苟非理世,安得閒居?故集洛詩別為序引。不獨記東都履道裡有閒居泰適之叟,亦欲知皇唐大和歲有理世安樂之音。集而序之,以俟夫采詩者。甲寅歲七月十日雲爾。

  ▼畫彌勒上生幀贊(並序)

  南贍部州大唐國東都城長壽寺大苾芻道嵩、存一、惠恭等六十人,與優婆塞士良、惟儉等八十人,以大和八年夏受八戒,修十善,設法供,舍淨財,畫兜率陁天宮彌勒上生內眾一鋪,眷屬圍繞,相好莊嚴。於是嵩等曲躬合拳,焚香作禮,發大誓願:願生內宮,劫劫生生,親近供養。按《本經》云:可以除九十九億劫生死之罪也。有彌勒弟子,樂天同生,願遇是緣,爾時稽首當來下生慈氏世尊足下,致敬無量,而說贊曰:

  百四十心,合為一誠;
  百四十口,發同一聲。
  仰慈氏名,願我來世,一時上生。

  ▼繡西方幀贊(並序)

  西方阿彌陀佛與閻浮提有願,此土眾生與彼佛有緣,故受一切苦者,先念我名;祈一切福者,多圖我像。至於應誠來感,隨願往生,神速變通,與三世十方諸佛不侔。噫!佛無若干,而願與緣有若干也。

  有女弟子弘農郡君,姓楊,號蓮花性,發弘願,舍淨財,繡西方阿彌陀佛像,及本國土眷屬一部,奉為故李氏長姊楊夫人滅宿殃,追冥祐也。夫範銅設繪,不若刺繡文之精勤也;想形念號,不若睹相好之親近也。即造之者,誠不得不著,感不得不通;受之者,罪不得不滅,福不得不集。爾時蓮花性焚香合掌,跪唱贊云:

  金方刹,金色身。
  資聖力,福幽魂。
  造者誰?弘農君。
  受者誰?楊夫人。

  ▼祭崔相公文

  維大和六年歲次壬子十月庚申朔二十四日癸未,中大夫守河南尹上柱國晉陽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賜紫金魚袋白居易,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故相國吏部尚書贈司空崔公敦詩:

  惟公德望事業,識度操履,為時而生,作國之紀。岩廊匡輔,藩部政治,父母黎元,股肱天子。斯皆談在人口,播於人耳。今所敘者,眷知而已。嗚呼!自古及今,實重知音。故《詩》美「伐木」,《易》稱「斷金。」始愚與公,同入翰林,因官識面,因事知心。獻納合章,對揚聯襟。以忠相勉,以義相箴。朝案同食,夜床並衾。綢繆五年,情與時深。及公登庸,累分閫鎮。愚亦去國,出領符印。徐、宣遠部,忠杭遐郡。雁去寄書,潮來傳信。無由會合,祗望音問。未蔔後期,但敦前分。

  余大和之初,連徵歸朝。公長夏司,愚貳秋曹。玉德彌溫,松心不凋。南宮多暇,屢接遊遨。竹寺雪夜,杏園花朝。杜曲春晚,潘亭月高。前對青山,後攜濁醪。微之、夢得,慕巢、師皋。或徵雅言,酣詠陶陶。或命俗樂,絲管嘈嘈。藉草蔭松,枕曲餔糟。曾未周歲,索然分鑣。公又授鉞,南撫荊蠻。報政入覲,複總天官。愚因謝病,東歸澗瀍。方從四皓,旅守三川。時蒙問訊,日奉周旋。豈無要約,良有由緣。洛城東隅,履道西偏。修篁回合,流水潺湲。與公居第,門巷相連;與公齒發,甲子同年。兩心相期,三徑之間,優遊攜手而終老焉。

  嗚呼!易失者時,難忱者天。既奪我志,又殲我賢。邱園未歸,館舍先捐。百身莫贖,一夢不還。鬱鬱佳城,茫茫九原。淒淒簫鼓,慘淡風煙。祖奠遲遲,泣涕漣漣。平生親友,羅拜柩前。賢人已矣,天地蒼然。嗚呼哀哉!敦詩尚饗。

  ▼祭崔常侍文

  維大和元年歲次乙卯,二月丙午朔七日壬子,中大夫守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上柱國賜紫金魚袋白居易,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故秘書監贈禮部尚書崔公。

  惟公之世祿家行,文華政事,播于時論,此不復雲。今但敘舊好,寫衷誠而已。嗚呼!居易弟兄,與公伯仲,前後科第,同登者四五,屬為僚友,三十餘年。又膳部房與公同聲塵之遊,定膠漆之分,兩家不幸,十年以來,哀亹所鐘,零落殆盡。我老君病,惟餘二人。天不憗遺,公又即世,不登大位,不享永年,夙志莫伸,幽憤何極!居易方屬疾恙,不遂執紼,遣侄阿龜,往展情禮。此如不祭,永痛奈何!

  嗚呼重易,平生知我,寢門一慟,可得而聞乎?嗚呼重易,平生嗜酒,奠筵一酌,可得而歆乎?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磐石銘(並序)

  大和九年夏,有山客贈餘磐石,轉寘於履道裡第。時屬炎暑,坐臥其上,愛而銘之雲爾。

  客從山來,遺我磐石。圓平膩滑,廣袤六尺。
  質凝雲白,文拆煙碧。莓苔有斑,麋鹿其跡。
  置之竹下,風掃露滴。坐待禪僧,眠留醉客。
  清冷可愛,支體甚適。便是白家,夏天床席。

  ▼東林寺白氏文集記

  昔余為江州司馬時,常與廬山長老于東林寺經藏中,披閱遠大師與諸文士唱和集卷。時諸長老請予文集亦置經藏,唯然心許他日致之,迨茲餘二十年矣。今余前後所著文,大小合二千九百六十四首,勒成六十卷。編次既畢,納于藏中,且欲與二林結他生之緣,複曩歲之志也,故自忘其鄙拙焉。仍請本寺長老及主藏僧,依《遠公文集》例,不借外客,不出寺門,幸甚!

  大和九年夏,太子賓客晉陽縣開國男太原白居易樂天記。

  ▼聖善寺白氏文集記

  中大夫守太子少傅馮翊縣開國侯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太原白居易字樂天,與東都聖善寺缽塔院故長老如滿大師有齋戒之因,與今長老振大士為香火之社。樂天曰:「吾老矣,將尋前好,且結後緣。」故以斯文寘於是院。其集也,帙六十五卷,凡三千二百五十五首,〔元相公先作集序,並目錄一卷,在外。〕題為《白氏文集》,納於律疏庫樓。仍請不出院門,不借官客,有好事者,任就觀之。

  開成元年五月十三日,樂天記。

  §看題文集石記因成四韻以美之

  中散大夫守河南尹賜紫金魚袋李紳

  寄玉蓮花藏,緘珠貝葉扃。
  院閑容客讀,講倦許僧聽。
  部列雕金榜,題存刻石銘。
  永添鴻寶集,莫雜小乘經。

  ▼唐銀青光祿大夫太子少保安定皇甫公墓誌銘(並序)

  公姓皇甫,諱鏞,字龢卿。始封祖微子也,周克殷,封于宋,九代至戴公,戴公之子曰皇父,因字命族,為皇父氏。至秦徙茂林,改「父」為「甫」。及漢遷安定期那,其後為朝那人。五代祖珍義,資、建二州刺史;曾祖文房,高陵令;祖鄰幾,賜汝州刺史;考愉,累贈尚書左僕射太子太保;妣洛陽賈氏,贈姑臧郡太夫人。

  公由進士出身,補夏陽主簿,試左武衛兵曹,充宣歙觀察推官,轉大理評事。詔徵授監察禦史,改秘書郎殿中侍御史內供奉,始賜朱紱銀印,充鳳翔節度判官營田副使。旋又徵還,真拜殿內,改比部員外郎河南令都官郎中河南少尹,曆太子左右庶子,並分司東都。俄又徵拜國子祭酒,未幾謝疾,改太子賓客,轉秘書監分司,又就拜檢校左散騎常侍兼太子賓客,轉秘書監分司,始加命服正三品,又遷太子少保分司,封安定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始立家廟,享三世。

  公先娶博陵崔氏,後娶范陽盧氏,二夫人皆有淑德,先公而歿。有二子,曰璥曰珧。一女,適太原王諲。以開成元年七月十日,寢疾薨于東都宣教裡第,享年七十七。皇帝廢朝一日,是歲十月三日,用大葬之禮,歸全于河陰縣廣武原,從太保府君先塋,以盧夫人合祔焉。

  公自將仕郎累階至銀青光祿大夫,自武騎尉累勳至上柱國,自布衣而佩服金紫,自旅食而廟饗祖考,封爵被乎身,褒贈及乎先,官品蔭乎後,大其門,肥其家,儒者之榮無闕焉,皆求已稽古之力自致耳。公為人器宇甚宏,衣冠甚偉,寡言正色,人望而敬之。至於燕遊觴詠之間,則其貌溫然如春,其心油然如雲也。初元和中,公始因郎官分司東洛,由是得伊嵩趣,愜吏隱心,故前後曆官八九,凡二十有五年。優遊洛中,笑哂無意,得喪窮達,與道始終,澹然不動其心,以至於考終命。聞者慕之,謂為「達人」。

  當憲宗朝,公之仲居相位操利權也,從而附離者有之,公獨超然,雖貴介之勢不能及。及仲之失寵得罪也,從而緣坐者有之,公獨皦然,雖骨肉之親不能累。識者心伏,號為偉人。公好學,善屬文,尤工五言七言詩,有集十八卷,又著《性言》十四篇。居易辱與公遊,迨二紀矣。自左右庶子曆賓客,訖于少保傅,皆同官東朝,分務東周,在寮友間,聞知最熟,故得以實錄志而銘曰:

  賢哉少保,令聞令儀。
  金璧其操,鸞凰其姿。
  德如斯,壽如斯,位如斯。
  嗚呼!
  人爵天爵,實兼有之。
  廣武之原,大河之湄。
  龜告筮從,吉土良時。
  封于茲,樹於茲。
  嗚呼!
  少保之墓,百代可知。

  ▼唐故銀青光祿大夫·秘書監·曲江縣開國伯·贈禮部尚書·范陽張公墓誌銘(並序)

  公諱仲芳,字靖之,其先范陽人,晉司空茂先之後。永嘉南遷,始徙居於韶之曲江縣,後嗣因家焉。唐朝贈太常卿諱弘愈,公之曾祖也;嶺南節度使、廣州刺史、殿中監諱九皋,公之王父也;贈尚書右僕射諱抗,公之皇考也;贈潁川郡夫人陳氏,公之皇妣也;都昌令仲端以下四人,公之兄也;監察禦史仲孚以下二人,公之弟也;博陵郡夫人崔氏,公之夫人也;右清道率府曹胄景宣、進士茂玄、明經智周,公之子也;監察禦史裡行楊澥、校書郎陸賓虞,公之婿也。

  公即僕射府君第五子。貞元中進士舉及第,博學選登科,補集賢院校書郎。丁內憂,喪除,複補正字,選授咸陽尉。鄜坊節度使辟為判官,奏授監察禦史裡行,俄而真拜。曆殿中,轉侍御史、倉部員外郎、金州刺史、度支郎中。駁宰相事議,出為遂州司馬,移複州司馬,俄遷刺史,改曹州刺史、河南少尹、鄭州刺史,入為諫議大夫、福建觀察使兼禦史中丞,徵還為太子賓客,再為左散騎常侍、京兆尹、華州刺史兼御史大夫、秘書監,勳至上柱國,階至銀青光祿大夫,封至曲江縣開國伯,食邑七百戶。開成二年四月某日,薨於上都新昌裡第,詔贈禮部尚書。以某年八月某日,歸葬于河南府某縣某鄉某村僕射府君之封域焉。

  公幼好學,長善屬文,俯取科第,如拾地芥。著文集三十卷,藏於家;纂制詔一百卷,行於代。尤工五言章句,詩家流稱之。嘗撰《先僕射府君神道碑》及《丞相文獻始興公廟碑》,由文得禮,秉筆者許之。文獻始興公九齡,即公之伯祖,開元中,以儒學詩賦,獨步一時,及輔弼明皇帝,號為賢相,余慶濟美,宜在於公。公沿其業,襲其文,而不嗣其位,惜哉!況公為人溫良沖淡,恬然有君子德;立朝直清貞諒,肅然有正人風;在官寬重易簡,綽然有長吏體。為子弟孝敬,為伯父慈和,與朋友信,寵辱不驚其心,喜慍不形於色。入仕四十載,曆官二十五,享年七十二。才如是,祿如是,壽如是,宜哉!居易與公,少同官,老同遊,結交慕德,久而彌篤。故景宣等以論撰先德,見托為文,式序且銘,勒于墓石。銘曰:

  在唐張氏,世為儒宗。文獻既沒,鬱生我公。
  我公渢渢,學奧詞雄。緣情體物,有文獻風。
  慶集於家,道積厥躬。駿足逸翮,天驥冥鴻。
  始自筮仕,迄於達官。六刺藩部,再珥貂蟬。
  大諫選重,尹京才難。賓于望苑,寵在蓬山。
  凡所踐曆,皆有可觀。終然允臧,已矣歸全。
  嗚呼!
  洛郊北阡,邙阜西原。佳城一閉,陵穀推遷。
  所不泯者,令名藹然。

  ▼齒落辭(並序)

  開成二年,予春秋六十六,瘠黑衰白,老狀具矣,而雙齒又墮,慨然感歎者久之,因為《齒落辭》以自廣。其辭曰:

  嗟嗟乎雙齒!自吾有之,而俾爾嚼肉咀蔬,銜杯潄水,豐吾膚革,滋吾血髓。從幼逮老,勤亦至矣。幸有輔車,非無齗齶。胡然舍我,一旦雙落?齒雖無情,吾豈無情?老與齒別,齒隨涕零。我老日來,爾去不回。嗟嗟乎雙齒,孰謂而來哉?孰謂而去哉?齒不能言,請以意宣。為口中之物,忽乎六十餘年。昔君之壯也,血剛齒堅;今君之老矣,血衰齒寒。輔車齗齶,日削月朘。上參差而下卼臲,曾何足以少安?噫!君其聽哉!女長辭姥,臣老辭主,發衰辭頭,葉衰辭樹。物無細大,功成者去,君何嗟嗟?獨不聞諸道經,我身非我有也,蓋天地之委形,君何嗟嗟?又不聞諸佛說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由是而言,君何有焉?所宜委百骸而順萬化,胡為乎嗟嗟於一牙一齒之間?吾應曰:吾過矣,爾之言然。

  ▼醉吟先生傳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鄉里、官爵,忽忽不知吾為誰也。宦遊三十載,將老,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畝,竹數千竿,喬木數十株,台榭舟橋,具體而微,先生安焉。家雖貧,不至寒餒;年雖老,未及耄。性嗜酒,耽琴淫詩,凡酒徒、琴侶、詩客,多與之遊。遊之外,棲心釋氏,通學小中大乘法。與嵩山僧如滿為空門友,平泉客韋楚為山水友,彭城劉夢得為詩友,安定皇甫朗之為酒友,每一相見,欣然忘歸。洛城內外六七十里間,凡觀寺邱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遊,人家有美酒鳴琴者靡不過,有圖書歌舞者靡不觀。

  自居守洛川,韋布衣家以宴遊召者,亦時時往。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過,必為之先拂酒罍,次開篋詩。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宮聲,弄秋思一遍。若興發,命家僮調法部絲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歡甚,又命小妓歌《楊柳枝》新詞十數章,放情自娛,酩酊而後已。往往乘興,履及鄰,杖於鄉,騎遊都邑,肩舁適野。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謝詩數卷,舁竿左右懸雙酒壺,尋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興盡而返。如此者凡十年。其間日賦詩約千餘首,歲釀酒約數百斛,而十年前後賦釀者不與焉。

  妻孥弟侄,慮其過也,或譏之,不應,至於再三,乃曰:凡人之性鮮得中,必有所偏好。吾非中者也,設不幸吾好利而貨殖焉,以至於多藏潤屋,賈禍危身,奈吾何?設不幸吾好博奕,一擲數萬,傾財破產,以致于妻子凍餒,奈吾何?設不幸吾好藥,損衣削食,煉鉛燒汞,以至於無所成,有所誤,奈吾何?今吾幸不好彼,而自適於杯觴諷詠之間,放則放矣,庸何傷乎?不猶愈於好彼三者乎?此劉伯倫所以聞婦言而不聽,王無功所以遊醉鄉而不還也。

  遂率子弟入酒房,環釀甕,箕踞仰面,長籲太息曰:吾生天地間,才與行不逮于古人遠矣。而富於黔婁,壽于顏淵,飽于伯夷,樂於榮啟期,健于衛叔寶。幸甚!幸甚!余何求哉!若舍吾所好,何以送老?因自吟《詠懷詩》云:

  抱琴榮啟樂,縱酒劉伶達。
  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髮。
  不知天地內,更得幾年活。
  從此到終身,盡為閑日月。

  吟罷自哂,揭甕撥醅,又引數杯,兀然而醉。既而醉複醒,醒複吟,吟複飲,飲複醉,醉吟相仍,若循環然。由是得以夢身世,雲富貴,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古所謂得全於酒者,故自號為醉吟先生。

  于時開成三年,先生之齒六十有七,須盡白,發半禿,齒雙缺,而觴詠之興猶未衰。顧謂妻子云:今之前,吾適矣;今之後,吾不自知其興何如。

  ▼蘇州南禪院千佛堂轉輪經藏石記

  千佛堂轉輪經藏者,先是郡太守居易發心,蜀沙門清閒、矢謨,吳僧常敬、弘正、神益等僝功,商主鄧子成、梁華等施財,院僧法弘、惠滿、契元、惠雅等蕆事。大和二年秋作,開成元年春成。堂之費計緡萬,藏與經之費計緡三千六百。堂之中,上蓋下藏。蓋之間,輪九層,佛千龕,彩繪金碧以為飾。環蓋懸鏡六十有二。藏八面,面二門,丹漆銅鍇以為固。環藏敷座六十有四。藏之內,轉以輪,止以柅。經函二百五十有六,經卷五千五十有八。〔南閻浮提內大小乘經凡八萬四千卷。按:唐《開元經錄》名數與此經藏同,于閻浮大數二千之一也。〕

  藏成經具之明年,蘇之緇白徒聚謀曰:「今功德如是,誰其屍之?宜請有福智僧越之妙喜寺長老元遂禪師為之主,宜請初發心人前本郡守白少傅為之記。」僉曰:「然。」師既來,教行如流,僧至如歸,供施達嚫,隨日而集。堂有羨食,路無饑僧。游者學者,得以安給,惠利饒益,不可思量。師又曰:「與苾芻眾升堂焚香,合十指禮千佛,然後啟藏發函,鳴犍椎,唱伽陀,授持讀諷十二部經。經聲洋洋,充滿虛空。上下近遠,有情識者,法音所及,無不蒙福。法力所攝,鮮不歸心。佻然巽風,一變至道,所得功德,不自覺知。」由是而言,是堂是經、是藏之用,信有以表旌覺路也,脂轄法輪也,示火宅長者子之便門也,開毛道凡夫生之大竇也,亶其然乎!又明年,院之僧徒三詣雒都,請予為記。

  夫記者,不惟記年月述作焉,亦在乎辨興廢、示勸誡也。我釋迦如來有言:「一切佛及一切法,皆從經出。」然則法依於經,經依于藏,藏依於堂。若堂壞則藏廢,藏廢則經墜,經墜則法隱,法隱則無上之道幾乎息矣。

  嗚呼!凡我國土宰官、支提上首暨摩摩帝輩,得不虔奉而護念之乎?得不保持而增修之乎?經有缺必補,藏有隙必葺,堂有壞必支。若然者,真佛弟子,得福無量;反是者,非佛弟子,得罪如律。

  開成二年二月一日記。

  ▼蘇州南禪院白氏文集記

  唐馮翊縣開國侯太原白居易,字樂天,有文集七袠,合六十七卷,凡三千四百八十七首。其間根源五常,枝派六義,恢王教而弘佛道者多矣。然寓興放言,緣情綺語者,亦往往有之。

  樂天,佛弟子也,備聞聖教,深信因果,懼結來業,悟知前非。故其集家藏之外,別錄三本。一本寘於東都聖善寺缽塔院律庫中,一本寘于廬山東林寺經藏中,一本寘于蘇州南禪院千佛堂內。夫惟悉索弊文,歸依三藏者,其意雲何?且有本願,願以今生世俗文字放言綺語之因,轉為將來世世贊佛乘轉法輪之緣也。三寶在上,實聞斯言。

  開成四年二月二日,樂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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