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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考定文王世子後


  餘少讀世子記,怪其語多複遝枝贅。既長,益辨周公踐阼之誣,武王夢帝與九齡之妄,而未有以黜之。及觀前漢書,王莽居攝,群臣獻議,稱《明堂位》周公踐阼,以具其儀,然後知是篇誣妄語,亦當時所增竄也。是篇所記,教世子之禮也,而稱成王不能蒞阼者再,周公踐阼者三。成王幼而孤,無由習世子之禮,非關不能踐阼也。周公抗世子之法于伯禽,豈必踐阼而後法可抗哉?其強而附之,增竄之跡,隱然可尋。莽將即真,稱天公使者見夢于亭長曰:「攝皇帝當為真。」故偽附此記,以示年齒命於天,而夢中得以相與。昔周文、武實見此兆,則亭長之夢,信乎其有征矣。

  嘗考《周官》顯悖於聖道者實有數端,而察之莫不與莽事相應。故公孫祿謂歆顛倒五經,使學士疑惑,其罪當誅。意當其時,老師宿儒必具見《周官》、《禮記》本文,而憤其偽亂,故祿亦疾焉。余于《周官》之不類者,既辨而削之,乃並芟薙是篇,稍移其節次,而發其所以然之義。孟子曰:「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之數者,乃禮義之大閑,自前世或疑而未決,或習而不知其非,故不自揆,刊而正之,以俟後之君子。

  莽之亂政,皆托于《周官》,而僭端逆節,一征以《禮記》,其引他經,特遷其說,謬其指,而未敢易其本文。〔其受九錫奏稱「謹以六藝通義經文所見《周官》、《禮記》宜於今者,為九命之錫。」蓋他經則遷就其義,而《周官》、《禮記》則增竄其文之征也。〕蓋武帝時,五經雖並列於學官,而易、詩、書、春秋傳誦者多,故說可遷,指可謬,其本文不可得而易也。儀禮孤學,自高堂生而外,學者徒習其容而不能通其義,故於喪服微竄經文,附以傳語。至戴記則後出而未顯。《周官》自莽與歆發,故恣為偽亂。然恐海內學士或間見《周官》之書,而傳儀禮、戴記者能辨其所增竄,故特徵天下有逸禮、古書、毛詩、周官、爾雅、天文、圖讖、鐘律、月令、史篇文字者,並詣公車,至者以千數,皆令「記說廷中,而又使歆卒父業,典校群書而頒佈之。使前見《周官》、《儀禮》《戴記》之本文者,亦謂歆所增竄,雜出於廷中記說,而疑古書所傳或有同異。其巧自蓋者,可謂曲備矣。」

  自班固志藝文,壹以歆所定七略為宗,雖好古之士,無所據以別其真偽,而每至歆所增竄,則鮮不以為疑。蓋書可偽亂,而此理之在人心者不可蔽也。

  戴氏所述《禮記》無明堂位,至東漢之初,馬融始入焉,其為歆所偽作,無可疑者。而此記所稱「周公踐阼」及他誣妄語,莫不與莽事相應,一如莽之亂政,分竄于諸官,先聖之經,古賢之記,為歆所偽亂者,轉賴其自蓋之跡以參互而得之。豈惟人心之不可蔽哉,蓋若天所牖焉。後之人或以專罪餘,則非餘之所敢避也。

  莽之求書,先逸禮,以戴氏所傳無明堂位及此記所增竄也。次古書,以稱周書,逸嘉禾篇,假王蒞政也。次毛詩,以毛氏後出未顯,俾眾疑其引詩而遷其說,謬其指者,或出於毛氏也。〔如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為「以天下養」之類〕次《周官》,其亂政皆分竄于諸官也。並及爾雅雜家,使眾莫測也。《易》《春秋》無求焉,以莽事無所托,雖有稱引,而于本文無增竄也。

  昔朱子謂「戴記所傳,或雜以衰世之禮。」然相提而論,其誣枉未有若周公踐阼居天子之位者;其妖妄未有若武王夢帝與九齡,而文王複與以三者;其悖謬未有若大夫為其父母兄弟之未為大夫者之喪服如士服,及士之子為大夫則其父母不能主者。凡此皆先儒所深病,蒙士所心非也。莽為其母功顯君服天子之吊服,而不主其喪,則雜記之文,毋亦歆所增竄,以示大夫士相去一間耳。而古者子為大夫,于父母之服即有變,況踐阼居天子之位乎?子為大夫,父母之為士者尚不敢主其喪,況居天子位,與尊者為體,而可私屈為母喪主乎?

  歆既邪惡,而文學乃足以濟其奸,凡所增竄,辭氣頗與《戴記》《周官》為近。故曆世以來,群儒雖究察其非,終懷疑而未敢決焉。班史謂「自書傳所載亂臣賊子無道之人,考其禍敗,未有如莽之甚者。」餘考自古承學之士,通經習禮而為妖為孼,亦未有如歆之甚者也。然莽以六藝文奸言,當其時即交訕焉。而歆蠧蝕經傳以誣聖人,亂先王之政,至於千七百餘年而莫敢薙芟,則歆之罪其更浮於莽也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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