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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矯除積習興起人材劄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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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聞人臣之義,國爾忘家,君爾忘身。士大夫敦尚氣節,東漢以後,惟前明為盛。居官而致富厚,則朝士避之若浼,鄉里皆以為羞。至論大事,擊權奸,則大臣多以去就爭。台諫之官,朝受廷杖,諫疏夕具,連名繼進。至魏忠賢播惡,自公卿以及庶官,甘流竄,捐腰領,受錐鑿炮烙之毒而不悔者,踵相接也。雖曰激於意氣,然亦不可謂非忠孝之實心矣。惟其如是,故正、嘉以後,國政傎於上,而臣節砥于下,賴以維持而不至亂亡者,尚百有餘年。 臣竊見本朝敬禮大臣,優恤庶官,遠過於前明。而公卿大臣抗節效忠者,寥寥可數,士大夫之氣習風聲,則遠不逮也。臣少游四方,所至輒問守土之吏之為民利病者。無何,而大病於民者,己列薦章矣。民所愛戴者,多因事罷黜矣。叩其故,則曰:「此富人也。」非然,則督撫之親戚故舊也;非然,則善於趨承詭法逢迎者也。其罷黜者,則以某事忤某上官耳。間有貪殘而被劾,循良而得舉者,則督撫兩司中必有賢者焉,而亦寥寥可數矣。至於九卿,乃九牧之倡,萬官庶事之樞紐也。督撫台垣之條奏,特下九卿,必國體民生所系,猶叩樹本,百枝皆動,而可或有差忒乎? 以臣所聞見,凡下廷議,其為督撫所奏請,則眾皆曰:「此某部某長官所交好也,或上方向用,未敢駁正也。」已而議上,則果謂宜從矣。其為科道所條奏,則眾皆曰:「原議某所建也,其事某某所不利也。」已而議上,則果謂必不可從矣。同官中即有持正而力爭,各部院即有心知其非,不肯畫題者,而其議之上達自若也。其保舉僚屬,半出私意,亦不異於外吏,但偪近輦轂,耳目眾著,出於公道者尚可參半耳。是以聖祖仁皇帝中年以後,灼知此弊,刑誅流錮,以懲奸貪,拔擢矜全,以勸廉吏,而親信清公樸實之人。世宗憲皇帝敬承此意,極力廓清,宵旰孜孜,惟務發外吏之欺蒙,破在廷之結習。十餘年間,少知畏法,而終未革心。蓋由營私附勢之習深,而正直公忠之人少也。我皇上至誠惻怛,諄諄開諭,可謂深切著明矣。而特旨薦舉,服在大僚,尚或引用富人,以便身家。在外督撫,多以報荒為難,而州縣又以匿荒為自安之計。其有不肖者,每遭歲歉,轉日夜征比,以迫蹙貧民,冀邀蠲免,因緣為利。此風不改,則皇上日夜憂勤於上,而治教禁令不能不墮壞於冥昧之中,尚安望百度之皆厘,實德之及下乎? 臣伏讀三年中前後諭旨,于臣所陳之積弊,亦既洞晰於聖心,而思有以矯革之矣。然所以矯革之者,則有本統焉。文武之政,非其人猶莫舉,而「知人則哲」,帝堯猶難之。治道之興,必內而六部、都察院,各得忠誠無私、深識治體者兩三人,然後可以檢制僚屬,而防胥吏之奸欺。外而督、撫兩司,每省必得公正無欲、通達事理者四三人,然後可董率道府,辨察州縣,以切究生民之利病。能如此者,乃有才、有識、有守而幾於有德者也。雖數人十數人不易得,況一旦而得數十人哉!然不如是,終不可以興道而致治。 《孟子》云:「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自古聖君賢主,未嘗借才於異代,亦惟我皇上勤心以察之,依類以求之,按實積久以磨礱之,信賞必罰以勸懲之而已。所謂勤心以察之者,一則明辨部議、會議是非之實也。凡一事之興廢,其利害常伏於數轉之後,故雖周公之聖,猶有仰而思之,夜以繼日而未得者,況庸常之人,雜以私意,而揣摩瞻狥乎?而奸邪文法之吏,每能巧飾偏辭,變亂是非,言之鑿鑿,使觀者難辨。孔子所以惡佞之亂義,惡利口之覆邦家也。是以唐、宋以來,凡廷議皆以宰相斷決之,以學士參議之,以給事中駁正之。自明中葉以後,奸相擅權,毒流天下。 聖祖仁皇帝時,亦有以招權籠賄,家累巨萬者,賴聖明剛斷,同時罷黜。而自是以後,潔已自好者,皆以避權為安。內閣擬票,雖有兩簽,從未有摘發部議之非而奏請改議者。古者禦史之外,別設給事中,專駁宰相成議,上及詔旨。而南宋以後,舊典寖廢,以故朱子屢歎之。以臣所聞見,聖祖仁皇帝、世宗憲皇帝暨我皇上,時有盡屏廷議而獨斷其行止者,命下必大服眾心。故臣愚以為凡部議、會議有關於國體民生者,勿遽批發,必再三尋覽,以究其事理之虛實,意見之公私。微有所疑,必召平時聖心,索信其忠誠無私、通達事理者,盡屏左右,每人而獨問之,參伍眾說,然後內斷於聖心。此即虞舜「好問好察」,以輔其惟精惟一之學,而孔子所歎為大智也。 臣伏見皇上於部議從者十九,於九卿兩議大抵從其列名眾多者,道路之口頗有未協聖心如天,或以為主議者眾,必人心所同,而不知其實乃本部一二人之私意,或九卿中一二人之偏見,怯懦瞻狥者,明知其非而不敢辨也。抑又聞用人之道,惟知之為難。凡人之智識,必叩之而後知其材勇,必試之而後見其忠邪誠偽,必久與之習而後得其真。太公望,文王之師也,武王用之,猶反復窮究,相與問答者凡數萬言。管夷吾,齊國之望,鮑叔牙所深知也,桓公用之,猶每事諮度,相與問答者凡數萬言。方今四海九州,萬事百度,皆總歸於六部,而決於卿貳五六人。每日文書到部,最少亦一二百件。苟一事之失其理,則奸心必滋於蠧吏,實害必被於兵民。此即五六人,皆至公至明,虛己和衷,日夜講求,尚慮其有失誤。而我皇上於六部卿貳中,灼知其才識,深信其忠誠者,凡幾人乎? 古聖王用人惟己,必先勞於求賢。臣伏願皇上惟盛暑嚴寒,宜安養聖躬,不可過勞。外此少有餘閒,即延見廷臣,凡六部、都察院奏事,披覽之下,微有所疑,即召見問訊,使各陳所見。聽其言語,則明昧可知矣。觀其氣象,察其心神,則公正私曲,大略可見矣。即有利口而飾為忼直,邪媚而貌類恪恭者,以我皇上之至誠至明,久與之習,必有呈露於幾微而不能自掩者矣。其餘京堂科道條陳屢合事理,翰林敷奏深當聖心者,亦宜慎選其人,俾輪班侍直,事有疑難,隨時召問,以習察其志行,而劑度其材能。至於大僚中已為我皇上所深信者,尤宜朝夕燕見,與議論天下之事,以窮究其底藴。果能忠誠無私,而又通達事理,則於同官百吏,皆能助皇上以檢察而得其實矣。所謂依類以求之者,天下惟君子與小人性情心術,如水炭之不相入。小人所悅,必諛佞側媚者,雖有才智,而為國患更深。樸直清慎者,雖無才智,尚可奉公守法,竭力自効。 是以周公《立政》之篇所三致意者,惟勿用憸人而求吉士,以勱相國家而已。所謂憸人,諛佞側媚而有才智者也。所謂勱相,樸直清正之士,雖才智不足,而率作策勵,尚可以有輔於庶政也。自古有君子而誤信小人者,斷無小人而能進君子者。故求賢之道,必以其類為招。保舉舊例,臨時按品秩資格,俾各舉一二人。法本無愆,而人多難信。我皇上於在內之九卿、在外之督撫,深信其忠誠無欲者,必各有數人。伏願特下密旨,命盡舉所知,而別其材之所宜,然後考核試驗而次第用之。比之按資格以汛舉者,必為得實,而聽請托、利身家之結習,不禁而自除矣。 所謂切實積久以磨礱者,自漢唐以後,雖仍六官之名,而職事多非《周官》之舊矣。而就今功令所宜秉承者,則吏部之職,非獨按籍呼名,循例黜陟也,其實在使請囑者望風而自止,巧法者百變而難欺。戶部之職,非獨謹守管鑰,會計出納也,其實在明于萬貨滋殖之源,生民實耗之本。禮部雖奉行舊典,而事有特舉,必當酌古准今,可為後法,且寅清端直,無玷其官。兵部之實在輯將校之驕氣,以綏靖兵民;消禍變於無形,以折衝萬里。刑部之實在時情罪之寬嚴,以砥維風教;辨四方之偽獄,以震懾職司。工部之實在識海內山川之形勢,以知疏鑿之宜;核水土人功之等差,以定工程之度。至於都察院之設,本以肅朝廷之綱紀,儆百吏之官常,劾中外文武大臣之不法,而自副都禦史郭琇排撃要人以後,五十年來,未聞力爭國家之大事,斥指大吏之非人者,不過掌行過文書而已。 然則此職蓋幾於虛曠矣。伏願我皇上於部院卿貳,必慎簡忠誠,而以明達者佐之,辨其材之所宜,而各責之以實,使日夜訓勵其僚屬,而隨時以進退之,則中材以上鹹自矜奮,數年以後,公正之風可作,而練達事理者亦漸多矣。所謂信賞必罰以懲勸者,凡中人之志行,多以奬進激勵而成。平時主部議者,不過正卿中一二人,主會議者,不過九卿中皇上所向用之數人,順從緘默者長得自安,據理直言者必遭忌嫉,積習為常,所以靡靡日趨於瞻狥,而非果竟無人也。倘我皇上時時延見,一一考驗,忠誠者篤信之,明達者褒嘉之,懷私者廢斥之,庸昧者退罷之,則旬歲之間,勃然而興起矣。 世宗憲皇帝于大計保舉之員,贓罪敗露,督撫降調,司道革職,條例甚嚴,而奉行不實,惟奉特旨獨舉一人者,降調甚多,而督撫、司道之計典無聞焉。蓋以所舉眾多,不能盡詰,而姑從寬貸耳。用此賂請,陰行舉劾點倒,無所顧忌。若一依雍正六年定例,執法不移,則孰敢狥私任意以自累乎?自耗羨歸公以後,州縣之繁劇者,養廉至千數百金,猶不足以延幕客、辦公事。在內諸司,雖蒙加俸一倍,猶不足以僦屋賃僕、秣馬供車。伏願通計天下之耗羨及經賦所餘,詳加籌畫,必使州縣得備其公事,諸司得贍其身家,然後一犯贓私,嚴法不貸。其聲績顯著者,則時賜金帛,進爵秩,而使久于其任。如此,則凡為吏者,皆得俯仰寬然,潔已以奉公,孰肯苟且行私,以自取終身之墜陷乎? 信能行此四者,則忠良有恃以不恐,奸邪有術而難施。中外大臣,日夜孜孜,以進賢退不肖為己任,庶司百吏,皆知奉公守法、潔己愛民之為安。數年之後,眾正盈廷,官守經法,民無幸心,雖大艱猝投,無難共濟。而況舉先王足民之大經,布前代屢驗之良法,尚何慮其阻撓廢格,縱私生事以擾民乎?至於民食既足,則當漸為禮俗之防;官常既修,則當實講教士之法;內治既定,則興屯衛於邊關,設軍田於內地,使精神可以折衝;立制防於海嶠,謹治教于苗疆,使患害消於未兆。皆宜次第修舉,而臣不敢以為言。誠以積習不除,人材不足,官常不立,則為之而必不可成,成之而必不可久也。凡所陳奏,皆臣五十年來所耳聞目見,確知其狀,不得不入告聖明者。臣老矣,生世無幾時,如以臣言為可用,伏望留臣此折,以驗群情,以考治法,時複賜覽。如用臣言而無利於民,無益于國,雖臣死之後,尚可奪臣之爵命,播臣之過言,以示懲責也。昧死上陳,不勝悚息瞻企之至。謹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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