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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交


  餘性鈍直,雖平生道義之友,亦多疑其迂遠不適於時用。志同而道合,無若朱公可亭者,而交期則近。雍正元年,公為塚宰,禮先于餘。是年冬,語餘曰:「上將用我矣,子尚有以開予。」餘曰:「某何知?」公曰:「吾知子乃鄭公孫僑、趙樂毅之匹儔也,子毋隱。」

  次年二月,餘請假歸葬,始以周官餘論十篇之三示公。及還,相國張公曰:「高安持子周官論至上書房手錄曰:『當吾世有此異人,而上竟不聞知,可乎?我數以子病久痼止之,子將若何』?」餘急過公,正告曰:「今上信大有為,而士大夫結習未除。凡吾所雲,必君相一德,眾賢協心,然後為之而可成,成之而可久。不然,上求以誠心,而下應以苟道,民不見德,反受其殃。公志果大行,異日以告於吾君而次第布之,不必知自僕也。」

  乙巳春,公以《實畿輔》一篇致怡賢親王,合辭請開畿輔水利。餘謂公曰:「近畿積水無歸久矣,必以數年疏決支河,俾伏秋潦漲,下流無壅,然後規下地,擇良有司官治一區,以為民表,使民豔其利而爭自營之。苟少違其節次,動必無功。」其後為之數年,果利害相半。公由是益信餘言。自是以後,凡吏疵民瘼,辨賢抑奸,胸中所知見,壹為公盡之。且告以海內大事宜及時注措者,莫如複明初大寧三衛,兼求唐韓重華屯田故跡,自歸化城西連三受降城以達于寧夏,及經略苗疆、控制台灣三事。因盡出餘論七篇,公皆慨然引為己任。

  會西事方殷,度無暇部署三方,而公尋遘沈屙,久而弗瘳。嘗力疾拜賜,有旨命公毋勤,自後即有錫賚,免拜受,毋至宮門,用此不得上言。嘗告漳浦蔡聞之曰:「吾伏枕吟呻,望溪至,輒心開而氣揚,欲於天下事有所轉移支柱,微斯人莫屬。子謹志之。」聞之,疾將革,猶掩涕重言以勖餘。余困于憂虞,屢欲告歸,公固止之曰:「譬如巨室虛無人,雖老疾者偃臥其中,盜賊猶有戒焉。吾輩三數人,尚可以疾自引去乎?」及先帝登遐,今皇帝嗣位,公適奉命巡視海塘,自中途召還。時上方孜孜求治,凡民心所願欲與善良沈抑者,數月中設張搜擢,計日無虛。眾皆謂「發其端者必公」,而公與余朝夕南書房,未嘗一言及此。聖孝性成,依古《禮經》,致行三年之喪。諸王大臣屬余草具儀法。及制詔將頒,複速餘赴雍和宮討論,公常左右之,惟恐餘言之不盡用也。

  乾隆二年,公舊疾複作,餘就公榻前相視泫然。將行,公蹶然而興,以手拄頤曰:「子所言三事及九篇之書,吾未嘗一日忘,以聖天子布德推誠,維世礪俗,謂子所雲禮義之明,人材之興也有日矣,而吾將泯焉,命矣夫!子性剛而言直,吾前於眾中規子,謂子幸衰疾支離,於世無求假,而年減一紀,尚有國武子之禍。欲諸公諒子之無他,而不以世情相擬耳。賓實既沒,吾病不支,子其懼哉!」公卒以九月十有八日。前二日,余在直房,日方晲,天氣清和,俄而陰雲起,風沙蒙霿,忽心動曰:「公疾其變節乎?」使人問之,果然。賓實之疾之將革也亦然,相去始浹旬耳。籲,異哉!始餘與公一見如久故,自戊申以後,公行步亦艱,約相送下堂,盡階而止。先帝之喪,公與餘同次內閣,雖入政事堂,眾既退,坐必下餘,行必後餘。余懼眾人之聞也。

  公曰:「眾爭為市道交,即此可示之以禮矣。」餘經說,公手訂者過半,嘗序周官析疑、春秋綱領二書以示,聞之曰:「周情孔思,不圖二千餘年後,乃有如親受其傳指者。吾嘗謂望溪灼見大原,學皆濟於實用,其斯以為根柢夫!」嗚呼!公今已長逝矣。自公歿後,餘行身益不敢自苟,惟公于九原之下,與餘心相鑒照耳。曩公臥病連年,每謂:「吾身後之文,子當任之。」餘既序公增纂戴記,公曰:「吾於古文未之學也,而以意為之者亦數十百篇,方自削斲,異日子終訂之。」

  及公既歿,而家人未嘗以二事屬餘,故獨敘次為交之始末,以志不忘久要之言。其平生忠孝大節,實德顯功,嘉言懿行,概弗著於篇。蓋公之行跡宜列於國史,而狀與外碑、壙銘已具,義不得私為之傳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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