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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雜著


  ◎雜著

  ▼左忠毅公逸事

  先君子嘗言: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寒,從數騎岀,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廠獄,史朝夕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僕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謀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鑱,為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複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奸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沒蘄、黃、潛、桐間,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禦,每有警,輒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鼔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氷霜迸落,鏗然有聲。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余宗老塗山,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于史公雲。

  ▼高陽孫文正逸事

  杜先生岕嘗言:歸安茅止生習于高陽孫少師道公。天啟二年,以大學士經略薊遼,置酒別親賓,會者百人。有客中坐,前席而言曰:「公之出,始吾為國慶,而今重有憂。封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備物自奉,人莫之非。如不能,雖毀身家,責難逭,況儉觳乎?吾見客食皆鑿,而公獨飯,粗飾小名以鎮物,非所以負天下之重也。」公揖而謝曰:「先生誨我甚當,然非敢以為名也,好衣甘食,吾為秀才時固不厭。自成進士,釋褐而歸,念此身已不為已有,而朝廷多故,烽火日駭,恐一旦肩事任,非忍饑勞不能以身率眾。自是不敢適口體,強自勖厲,以至於今,十有九年矣。」

  嗚呼!公之氣折逆奄,明周萬事,合智謀忠勇之士以盡其材,用危困瘡痍之卒以致其武,唐、宋名賢中猶有倫比。至於誠能動物,所糾所斥,退無怨言,叛將遠人,咸喻其志,而革心無貳,則自漢諸葛武侯而後,規模氣象,惟公有焉。是乃克己省身、憂民體國之實心,自然而愾乎天下者,非躬豪傑之才,而概乎有聞于聖人之道,孰能與於此?然惟二三執政與中樞邊境事同一體之人,實不能容。《易》曰:「信及豚魚。」媢嫉之臣,乃不若豚魚之可格,可不懼哉!

  ▼石齋黃公逸事

  黃岡杜蒼略先生客金陵,習明季諸前輩遺事。嘗言崇禎某年,餘中丞集生與譚友夏結社金陵,適石齋黃公來遊,與訂交,意頗洽。黃公造次必于禮法,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思試之。妓顧氏,國色也,聰慧通書史,撫節按歌,見者莫不心醉。

  一日,大雨雪,觴黃公于餘氏園,使顧佐酒,公意色無忤,諸公更勸酬,劇飲大醉。送公臥特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顧盡弛褻衣,隨鍵戶,諸公伺焉。公驚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薦,而命顧以茵臥。茵厚且狹,不可轉,乃使就寢。顧遂昵近公,公徐曰:「無用爾。」側身內向,息數十轉,即酣寢。漏下四鼔,覺,轉面向外,顧佯寐無覺,而以體傍公。

  俄頃,公酣寢如初。詰旦顧出,具言其狀,且曰:「公等為名士,賦詩飲酒,是樂而已矣。為聖為佛,成忠成孝,終歸黃公。」及明亡,公縶于金陵,在獄日誦《尚書》《周易》,數月貌加豐。正命之前夕,有老僕持針線向公而泣曰:「是我侍主之終事也。」公曰:「吾正而斃,是為考終,汝何哀?」故人持酒肉與訣,飲啖如平時。酣寢達旦,起盥潄更衣,謂僕某曰:「曩某以卷索書,吾既許之,言不可曠也。」和墨伸紙,作小楷,次行書,幅甚長,乃以大字竟之,加印章,始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顧氏自接公時自懟,無何,歸某官。李自成破京師,謂其夫:「能死,我先就縊。」夫不能用。語在縉紳間,一時以為美談焉。

  ▼書孫文正傳後

  當明之將亡,其事最傎者,莫若殺袁崇煥與置公閑地。然間諜之言,當其時跡猶難辨也。莊烈湣帝嗣位之二年,公自家起,受命危難中,複已失之畿甸,定將傾之宗社。其才不世出,而憂國忘身,帝所親見也。及關門靖,前甯收屯營立,軍民始有固志。而內蔽於奸僉,緩餉愆期,以掣公之手足。外則政權不一,分操割裂,以亂公之成謀。至大淩覆敗,按其末,則失律喪師者邱禾嘉也,循其本,則敗謀速禍,乃撤班軍,改成命。主議之廷臣,不明征罪之有無,乃以無識者追咎築城,而聽公引退。廢棄八年,不諮一語,卒使巷戰力屈,闔門就死。此天下所歎息痛恨,不能為帝解者。

  蓋方是時,周延儒、溫體仁已深結帝知而得事柄矣。二人皆忠賢餘黨也,自忠賢時已誣公欲興晉陽之甲,而公之再用再罷以至於死,實與二人之秉國相始終。延儒之獨對,體仁之密揭,所以構公於冥昧之中者,豈可測哉!觀公始至,召對平臺,帝親以京城相屬,越日而出公於通,則群邪之側目於公而攜公於帝者,其術蓋多變矣。公既死,帝嗟悼,命優恤。當國者猶忌其義烈,而多方以格之,況生時懼公功成而位居已上者乎!而為所蔽壅者,乃憂勤恭儉明察之君。嗚呼!此《立政》所以畏憸人也。

  ▼書盧象晉傳後

  宜興盧豪然備錄家傳,乞言于餘。餘告之曰:「正史既具,外此皆贅言矣。」及觀其祖象晉,請效死邊外,而當軸者始欲致罰,卒擯絕之。竊歎鄙夫之階禍多端,而媢疾其尤烈者也。不惟才德勳庸出已之上必不能容,即未達之士,少見鋒頴,即防其異日之難馴而預遏焉。不惟國之安危,民之死生,萬世之詬厲,絕不以概於心,即情見勢屈,而身罹禍殃,亦有所不暇計也。明之亡,始于孫高陽之退休,成于盧忠烈之死敗。沮高陽者,惟知高陽不退,已不能為之下,而不思高陽既退,國家社稷之事已不能支;擠忠烈者,惟知置之死地,援絕身亡,然後私議可行,而不思忠烈既亡,中原土崩之勢已莫能馭。當是時,國事孔急,凡求自試于師中者,無不立應,而獨于象晉難之,徒以忠烈之故耳。

  嗚呼!方莊烈湣帝嗣位之初,首誅逆奄,非不欲廣求忠良,破奸憸之結習,而所委心者,則周延儒、溫體仁,每摧抑忠良以曲庇之。逮延儒誅,體仁罷,國勢已不可為矣,而繼起者複祖其故智,嫉賢庇黨,以覆邦家。鄙夫之轍跡,自古皆然,無足深怪。所可惜者,以聰明剛毅之君,獨蔽惑於媢疾之臣,身死國亡而不寤,豈非天哉!嗟乎!不平其心者,師尹也,而家父以究王訩。傳者推之曰:「辟則為天下僇。」有國者可不慎乎!

  ▼明禹州兵備道李公城守死事狀

  崇禎十四年冬十有二月,流賊寇禹州,兵備道李公乘雲到官始二十四日,按籍閱軍伍半虛,守禦具一無藉。知州事某請迎降,公怒斥之曰:「此吾死所也。」召士民激以大義,共登陴,賊死傷甚眾。城破,公率眾巷戰,猶手刃十數人,力屈被執。方是時,河南守令多望風降伏,獨禹州士民殊死戰。賊入,下令屠城。公奮呼謂賊曰:「城守,吾事也。吾令眾守城,不敢不守,猶汝令眾攻城,不敢不攻。民何罪?獨吾一身當任汝殘殺耳。」賊意解,收屠城令因欲屈公,公憤罵不屈,乃立公為質而聚射之,征死,猶寸磔焉。

  公初至禹時,徽王支屬在禹者凡十七家,公議征土人訓練,而資餉于宗藩。知州事某持之,宗藩莫應。及城破,十七家無一脫者。知州事某叩首乞哀於賊,公忽奮起,以足跐其面曰:「汝負國剿民,尚思向狗彘求活耶!」賊既去,士民收骸骨,棺斂建祠,私諡忠烈,春秋時祀。與公同難者,駐防千總張某、吏目周某、州人候選州同知余全生、遙授訓導趙日躋、太學生侯九韶、庠生周鳴岐、李儀化、田種玉、陳懋能皆配享。公磔於州城外西南隅大路旁槐樹下,其樹至今存。故老過之,猶或為欷歔流涕雲。公既歿八十年,夏峰孫征君曾孫用禎為州學正,征于禹人,而屬餘為之狀。康熙六十年五月朔日,望溪方苞述。

  ▼書涇陽王僉事家傳後

  國之將興,其時非無奸憸陰賊之臣也,政教方明,而賢者持其樞柄,則務自矯革以取所求,或伏抑而不敢逞。國之將亡,奸憸陰賊之臣必巧遘機會以當主心,而賢人君子少得事任,常有物焉以敗之。若是者,豈人之所能為哉?

  涇陽王僉事征,當明崇禎朝,以邊才由司理擢按察司僉事,監登萊軍。未閱月,軍變,落職歸田裡。甲申三月,聞懷宗湣帝殉社稷,七日不食死。公少時即慕諸葛武侯,演《八陣圖》,仿木牛流馬制械器,皆可試用。其家居,見流賊猖獗,倡築魯橋城以保涇原,鄉人賴之。曩令監軍登萊,得期月之暇,撫循士大夫,則凶弁無從煽亂,而公之才實可顯見矣。乃方起遽踣,持國論者不信罪之有無而輕棄之,此可為流涕者矣。然公之功能猶未著也。孫高陽久鎮邊關,功在社稷,而廢棄八年,卒使城破巷戰,闔門就死。其所遇乃憂勤恭儉之君,親見其困於逆閹,又賴其力以收畿疆,紓國難,而終奪於奸憸,豈非天哉!

  少師為諸生時,即徒步曆諸邊,以天下為己任。蓋其始也,不以事任之不屬而弛其憂;其終也,不以事任之不屬而讓其死。是則諸君子所自為正而不聽命於天者夫!

  ▼書潘允慎家傳後

  辛未九月二十一日,日將暮,檢架上散佚,見濟甯諸生《潘允慎家傳》,載其「衝擊流寇,脫祖母死地,奮身蹈火,出兄于燔薪,匝屋長籲,夜參半不能寐。」蓋惟明之亡,事與古異,君非有涼德也,朝非有暴政也,眾非有離心也。無食無兵,池湮城圮,梟張之賊,勢如猛火,而守令學官奮死守禦,殺身殘家而不悔者,無地無之。薦紳士民,廟哭巷戰,戶號人厲,並命於鋒鏑者,無地無之。其如允慎之保身與親,泰然而無患者,千百中無十一也。

  蓋至懷宗、湣帝嗣位,而累世之忠良,已盡於逆閹之斵喪矣。其未罹門戶之禍,如孫高陽、盧義興、孫雁門諸公,複危死於奸僉之擠陷。故自周延儒、溫體仁得君以後,凡內服大僚,外秉節鉞,久安而無患者,皆巧佞奸欺、庸鄙忍心之人也。社稷之傾危,生民之禍亂,漠然不以關其慮,而朋謀私計,諂附權要,惟恐失意於幾微。武夫則無小無大,皆痛心于文臣之節制、言路之紛糾,轉以養賊脅上,為自安之計。是以人主孤立於上,蒸黎糜沸於下,土崩魚爛,一潰而不可收。豈非天命遐終,故多生亡國之材,使恣於民上,而剛正憂勤恭儉之君,亦陰奪其鑒,使嗜奸人之疾味,以至於敗國殞身而不寤與?嗚呼!此又自古亡國轍跡之一變也。

  ▼書熊氏家傳後

  《周官》之法,「國有大事,諸子帥國子而致于太子,以守王宮。」掌固「頒守政於士庶子,以帥眾庶。」蓋惟士明于義理,能為眾庶之倡,雖至危死而志不可奪也。明之末造,流賊橫發于中原,延蔓海隅,其以諸生捍衛鄉里,而破家亡身,殘其支體者,荒陬小邑必有數人焉。蓋不經亂亡變故,不知古聖人制法之心,凡事皆然,而茲尤其顯見者矣。余游四方,所至長老各有述,而語在縉紳間者,惟睢州湯潛庵先生之母,〔流賊破睢州,罵賊,賊怒攴解之〕閩中鄭侍郎重之父〔父字華振,聞變,自山莊挈其妻入城守禦。城破,登樓舉火,並自焚死〕然鄭父之義,不若湯母之遠聞,因是歎死者之義聲,又以子孫為顯晦,然於視死如歸之義,則固無加損也。

  自張獻忠出沒楚、蜀,江西寇亂,至國初未已。每有警,城邑士民爭竄山澤。熊孔敷者,新昌諸生也,城將陷,獨不肯避。其子迎龍使家人以母出,而獨身侍父。俄而賊至,孔敷端坐不起,賊怒,手刃之。迎龍以身蔽左額受刃,目睛綴眶外,僕地告哀不已,乃免。其父南豐梁質人作傳以傳其事。其曾孫暉吉,于余為道義交,以餘衰病,必欲其祖見於余文,乃告之曰:「吾聞善人必有後,今子之志行端直,是乃祖之義心孝德有以開之也。然書傳所記祖若父之令名,每賴後之人,而章徹子果能比跡于湯公,則奕世以下,猶將溯源于高曾而有所興起焉,又何藉于餘言?」既以語之,因為書於傳後。

  ▼書曹太學傳後

  歙縣曹晉袁持其祖太學君《家傳》索余文,其傳亡友王昆繩所作也。太學君以義俠著于鄉,而尤為薦紳所傳述者,則其邑給事中方有度。浮梁禦史黃龍光忤逆奄魏忠賢被逮,君厚賂緹騎,邀至家,留一日,為經紀家事。方逆奄之熾也,在位諸賢既以身殉國,而一時士君子及閭閻之義民,號呼感憤,與諸賢相攀援而不避其禍者,大不異于東漢之末也。當是時,上之政刑雖傎,而下之禮俗可不謂盛矣哉!

  蓋一代之風教,常視乎開國之君。漢光武不敢以仕屈嚴光,而明祖之歸蔡子英於擴廓也,縱敵國之謀臣而不忍傷其義。即是二者,固足以振一代之士氣,而使之不苟於自待矣。然二君之能此,則有本焉。光武微時,嘗從師受經,而明祖所致諸儒,實承朱子之學,所以啟沃其心,而使知風教之為重也素矣。是以經師之傳,莫盛于東漢,而朱子之傳注,專行於明。其漸摩既深,故及其衰也,政亂於上,而義明於下,士氣之奮揚,雖鈇鉞鼎鑊之威,莫之能奪也。

  嗚呼!所以致此者,豈易言哉!有國者之勵其士民,與有家者之化其子姓,一也。晉袁之交餘,經患難而彌篤,而其父右軍急兄弟之難,有古烈士風。吾見太學君之澤被於再世矣。其行誼之詳,則見於昆繩之文,而無為更舉也。

  ▼跋石齋黃公手劄

  公與寶應喬侍禦手劄十有四,其十有二皆短劄,乃崇禎十五年自戍所複召入都,晨夕往復語也。長言者二,時則引疾南還。越中諸賢築學舍,留公講問,而侍禦適為巡按,一答其始至通問之書,一將以使事反命而特致之。

  考公之事莊烈湣帝,陳言對命,無一不與帝心相違。二三執政祖魏忠賢故智,力排異已。公三進三逐,廷杖八十,移獄鎮撫司,考掠者四,一朝而脫囚籍,則於政事之得失,君子小人之消長,凡有見聞,無不與同心者,思所以挽正。及引身以退,匿跡於嵁岩深谷之中,而民生之苦病,吏治之煩苛,軍事之失圖,柄臣之誤主,身在局外,猶責其友以必言,而冀君之一寤。蓋君子所性根於心而不能自已者如此。

  嗚呼!莊烈湣帝嗣位於國勢傾危之日,一時忠良雖觸忤憎惡,偶有感發,未嘗不幡然易慮而親之任之也。然卒之如公,如念台劉公,志在竭忠,而窮於効忠之無路;如孫文正,如盧忠烈,志在奮死,而扼於投死之非時。皆由媢疾之臣相繼而居腹心之地,其術百變,能使東西易面,人主自為轉移而不覺耳。如而夫者,不能放流,乃與之朝夕深言於帷幄,雖當平世,猶不能無生亂階,況屯難已成之後乎!聖人系易,謂「難之解驗在小人之退」,而於五發之位乎天位者,可不服念哉!

  ▼記百川先生遺言

  先兄百川先生曰:「處士則有虛聲,鄉鄰親戚則有私毀譽。若民之於上,利害切身,不謀而同。故吏自一命以上,名不虛作。人不可以好名相疑,已不可怙過而謂民言不當。」有合葬其父母及前母者,以位次問。先生曰:「神道尚右,而程、朱所言皆尚左。朱子葬其妻,存東畔一位,則尚左明矣。若三柩同葬,依古禮,則父當中,前母右,繼母左。如尊左,則父當中而左右易位。若父與前母既葬,父左,則新祔者次於右;父右,則新祔者次於左。」

  又曰:「周禮大司樂有享先妣之樂,在享先祖之前。故鄭康成謂周以後稷為祖,而薑嫄無所配,是以特立廟祭之,謂之閟宮。斯干之詩曰:『似續妣祖』。箋曰:『妣,先妣薑嫄也』。商頌亦溯源於有娀,皆諸侯不敢祖天子之義。以是推之,庶子于生母當別葬。韓魏公葬生母胡氏,柩退嫡母尺許。趙炳《族葬圖說》引以為據,非古也。」

  ▼答問

  兄子道永重修南郊漢前將軍關公廟,問曰:「自書傳以來,至忠大勇,英略蓋世,且卓見聖人之道而死於非命者,莫過於公與岳忠武,故浩然之氣,長震動乎萬世之人心。然公之廟無地無之,而忠武之祠,則連州比郡或無一二。又公之神常若充滿遍佈於宇宙,而時見其精爽。其大者示威于戰陣,其小者凡有禱問,其應如響,而忠武無是也,是有說與?」

  余應之曰:「自周衰,戰國諸君糜爛其民,至暴秦而生民之類幾盡矣。漢高祖出之于水火之中,治尚寬大,有天下者垂四百年。自武帝而外,桓、靈以前,雖有庸君,患不及民。民之思漢也深,則激于公之忠義者切。又東漢之末,士大夫多明于義理而重名節,故《諸葛武侯遺書》搜錄而表章之者,乃晉氏也。其書所謂賊,即時君之祖宗。以是觀之,則公遇難時,魏、吳之士民群聚而祠之,其君臣必見為當然,故震動宇宙而結聚于人心者深固而光昭。忠武為秦檜所戕身死,而檜之餘恨猶未解。吏民畏檜之威,直至檜死,乃敢訟言忠武之寃。孝宗朝始得立祠于鄂。而屢世相臣,奸庸相繼,多主和議,偷安以保妻子,大率與檜同心。故忠武之義氣雖不沒于人心,而祠祀則寥寥焉。此事勢之自然,於二公無加損也。夫神者,依人而行,舉億兆人之精神皆專向於公,則公之神自隨地而監照之。忠武即間有祠祀,未有禱禳祈報者,則其神何由與之相應而有所征驗哉?昔孔子夢見周公,不聞堯舜文武並見於夢,則神明之感通,由於生人精神之結聚明矣。故凡禱祈於公,行污而所問之事非正者,簽辭多不應,以其精神不足以相感召也。」

  既以告道永,因思此義亦宜存天壤間,乃筆之。

  ▼書王氏三烈女傳後

  《三烈女傳》,金壇王若霖志其世父之女二及族姊同時死土賊倪文炳事也。明將亡,中原、楚、蜀已盡毀於流寇。及湣皇帝殉社稷,東南盜賊蜂起,長老所傳女子自投於水火及罵賊而斃於鋒刃者,不可勝數。女教之盛,前古所未有也。蓋自高皇帝定六宮之禮,盡革前代昭儀、充華、美人諸號,而皆以德命,帝室之女不得再適,著於令典。而湣皇帝之殉社稷也,後實先之。禮教之所漸摩,志氣之所感動,蓋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

  竊嘗歎自古亂亡之釁,不過數端,或以權奸,或以女寵,或以宦寺,其造亂者不過數人,或竟得保其首領以歿,而使天下忠臣義士、孝子悌弟、貞婦烈女,無罪而並命于水火盜賊之間,且身死而名傳者,千百中無十一焉,豈非造物之不能無憾者哉!雖然,人之生也,莫不有死,其能順性命之理而死者,是得全其所受於天者也。若晉羊皇后之富貴康寧,雖愚夫豎子皆知為不幸,則如三烈女者,雖謂之考終可也。用此言之,雖與三烈女之死同,而泯滅無聞者,亦可以無恨。而有或知之,則不忍聽其無傳者,吾黨之義也。

  ▼書孝婦魏氏詩後

  古者婦于舅姑服期,先王稱情以立文,所以責其實也。婦之愛舅姑,不若子之愛其父母,天也。苟致愛之實,婦常得子之半,不失為孝婦。古之時,女教修明,婦于舅姑,內誠則存乎其人,而無敢顯為悖者。蓋入室而盥饋,以明婦順,三月而後反馬,示不當于舅姑而遂逐也。終其身榮辱去留,皆視其事舅姑之善否,而夫之宜不宜不與焉。惟大為之坊,此其所以犯者少也。近世士大夫百行不怍,而獨以出妻為醜,閭閻化之,由是婦行放佚而無所忌。其于舅姑,以貌相承,而無勃溪之聲者,十室無二三焉,況責以誠孝與?婦以類己者多而自證,子以習非者眾而相安,百行之衰,人道之所以不立,皆由於此。

  廣昌何某妻魏氏,刲肱求療其姑,幾死。其事雖人子為之,亦為過禮,而非篤於愛者不能。以天下婦順之不修,非絕特之行不足以振之,則魏氏之事,豈可使無傳與?抑吾觀節孝之過中者,自漢以降始有之,三代之盛,未之前聞也。豈至性反不若後人之篤與?蓋道教明而人皆知夫義之所止也。後世人道衰薄,天地之性有所壅遏不流,其郁而鐘於一二人者,往往發為絕特之行,而不必軌于中道。然用以矯枉扶衰,則固不可得而議也。魏氏之舅官京師,士大夫多為詩歌以美之。餘因發此義,以質後之人。

  ▼書直隸新安張烈婦荊氏行實後

  往年或以《烈婦荊氏行實》視余,其兄公張侍禦天池所述也,義烈動家人,眾視其雉經,不敢曲止。及見侍禦,叩烈婦平生,則其佐夫以養母也。凡八年而家人不聞其聲,諸嫂皆愛焉。其死也,嗣子灼幼孩,號踴如不欲生。

  嗚呼!柔順者,婦人之正也。而昔者聖人之系易也,以陽剛為女德之賢。餘嘗見將死而信其婦之必身殉者,曰「婦性剛」,既有成言矣。餘前知其戾忍而非剛也,既而晩節末路,乃有不可道者。蓋剛者,天德也。天地之氣藹然而溫和者為陽,慘然而凜栗者為陰。凡婦人之順于舅姑,宜於家人、慈于子姓者,皆陽明之發也,故其變也,激而為義烈。其勃溪于舅姑,傲狠於娣娰,殘刻於僕婢者,皆陰慝之作也,故其變也,忍為邪惡而不慚。夫坤,陰之純也,順極而健涵焉,故其象為馬,其用為永貞,而象傳掲之曰「大終」。

  余始入京師,見宛平張氏女,未嫁而死其夫。又其後,則長白官爾佳氏,飲藥與夫同命。聞之審者,則清澗白氏,夫死,夜自經,有氣起室中,白如長虹,與荊氏而四矣。婦之殉夫,辭事多同,故于白氏無紀焉。茲以與侍禦交,具得荊氏之性行,而因以悟聖人系《易》之由,故總所聞見而並論之,以明彰女教,且使為人夫者,監此以考婦德而無所蔽焉。

  ▼書萬烈婦某氏事

  烈婦某氏,江東巨室婢也。妻僕萬某,早寡,守貞二十年,年四十餘,會其主以事當與妻謫戍,妻泣而謂烈婦曰:「汝無子女,單獨一身,能充解脫我,俾幼稚有依,吾子孫當世祀汝。且汝少長吾家,主父年七十矣,猶汝父也,汝何嫌?」烈婦曰:「雖然,非禮也。」固請,既而曰:「吾之生贅也,亦無不可。但自當官充解後,陸行必異車,水行必異舟,逆旅必異室,抵戍之日,吾有以自處矣。」既行至中途,其主忽戲曰:「汝為吾妻,官作之合矣,而不同寢處,可乎?」烈婦曰:「吾以主為父,父何所不得,老婦人而忍出此言。」察其主意不悛,越日夜中自經死。聞者莫不流涕,皆曰:烈婦之志足悲矣。而其初之義則未審焉,其諸荀文若之儔與?

  方子曰:「操之心,途之人皆知之。文若為之謀主,以固其操柄,文若死而操之惡已成矣,是猶共剽而終以不取分為義也。若烈婦之主,身在縲絏,垂死之年,而忍為大惡,則豈烈婦所及料哉?烈婦之行也,早以死自處矣,不得已乃中道而潔其身,蓋自信其泥而不滓者也,豈可使與文若同名而不辨哉?」

  ▼為秦門高貞女糾舉本引

  高貞女,吾師大理卿宛平公同產弟頤侯次女也,許嫁秦氏子文照。舅姑前歿,雍正五年春正月,文照死,貞女請衰絰歸秦氏,代夫承重事祖姑。其父大駭,招余陳《禮經》以喻之,志不移,遂以二月朔歸秦氏,時年二十有二。其舅之側室李氏感焉,誓守節,與貞女同臥起,於今六年矣。大理兄弟三人,惟季有子。大理卒,家散,季又卒,其子流滯新樂。及頤侯卒,繼室暨幼女貧不能自存,貞女父党無一人可倚,而其夫之叔父子正持手而食,養母畜妻子,旁及兄之側室子婦,力不能支。余歲時過秦氏,見貞女敝衣菜色,或冬無棉,而意色常和以安。

  嗚呼!天屬之情,秉彝之性,惟遘閔凶,備危苦,而後庶一見之。如貞女之守志,李氏之慕義,子正之窶艱而不棄其親,皆人紀所賴以維繫也。恨餘力不足以振之,乃告于友朋及大理之知舊姻親,各出其力為舉本,付裡中士大夫重然諾者主子貸為貞女衣裳線纊之費,終則棺斂焉。《傳》曰:「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若貞女,其殆庶幾無負於所受者歟!敬而恤之,豈惟大理之親舊生徒義不可以苟止哉!

  ▼書高密單生追述考妣遺事後

  乾隆六年季春,余以兄子之喪,病不能興。單生作哲緘致其所述《考妣遺事》,起視之,氣結不能終篇。念幼隨先君子播遷隱閔,先兄毖余曰:「此二親之窮於命也,而於我與若之身心,則大有造焉。在昔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皆遭父子、君臣、兄弟之變,而孔、孟亦少孤。蓋惟遭變然後可以見其極,故使聖人身之,以為萬世之標準焉。」

  當吾之世,志行越眾者三人:睢州湯潛庵之母,為流賊所膊;關西李中孚之父,糜爛于戰場;博野顏習齋,父流亡,母改適,匍匐萬里,始得父墓,見異母之妹,招魂而歸。蓋功利嗜欲熏鑠流毒于人心者,深且固矣,非猛藥惡石不足以攻除。故三君子以此各成其艱苦傑特之行。生之考妣,羈窮不異於吾親,而皆早世,則視餘更酷矣。生無兄弟,自今以往,即速致要津,贏資聚,以為妻子之光榮可矣,欲雞豚之逮親,可再得乎?惟德惟義,是謂顯揚。然則生之所以自處,於茲可早定矣。君子之為學也,深其功識猶患淺,抗其志行猶患卑,必能志七聖人之道,然後可繼三君子之行,毋若餘之負所命于兄,而混混以沒世也。

  ▼呂九儀妻夏氏

  婦人居常而早寡者,無死道也。夫不以良死,則義可死,而堂有舅姑,室有子,或已之父母篤老而無兄弟,則其死也,雖當於義而傷於恩。蕪湖呂九儀死于仇,其妻夏氏將死之,姑止之。踰年,仇抵死如法。夏氏遂修舊業,持門戶,於今二十年。姑既歿,二子受室而成家矣。其始之欲就死也義,終則不愆於義,亦不傷於恩。故夏氏之生也,賢其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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