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嵇康 > 嵇中散集 | 上頁 下頁 |
| 卷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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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賦一首(並序) 餘少好音聲,長而玩之,以為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不倦。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於音聲也。是故複之而不足,則吟詠以肆志;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曆世才士並為之賦頌,其體制風流,莫不相襲。稱其材幹,則以危苦為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麗則麗矣,然未盡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聲;覽其旨趣,亦未達禮樂之情也。眾器之中,琴德最優,故綴敘所懷,以為之賦。其辭曰: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嶽之崇岡。披重壤以誕載兮,參辰極而高驤。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鬱紛紜以獨茂兮,飛英蕤於昊蒼。夕納景于虞淵兮,旦晞幹于九陽。經千載以待價兮,寂神跱而永康。 且其山川形勢,則盤紆隱深,磪嵬嵓岑。互嶺巉岩,岞崿嶇崯。丹崖嶮巇,青壁萬尋。若乃重巘增起,偃蹇雲覆。邈隆崇以極壯,崛巍巍而特秀。蒸靈液以播雲,據神淵而吐溜。爾乃顛波奔突,狂赴爭流。觸岩抵隈,鬱怒彪休。洶湧騰薄,奮沫揚濤。瀄汩澎湃,蜿蟺相糾。放肆大川,濟乎中州。安回徐邁,寂爾長浮。澹乎洋洋,縈抱山丘。詳觀其區土之所產毓,奧宇之所寶殖。珍怪琅玕,瑤瑾翕赩。叢集累積,奐衍於其側。若乃春蘭被其東,沙棠殖其西,涓子宅其陽,玉醴湧其前,玄雲蔭其上,翔鸞集其巔。清露潤其膚,惠風流其間。竦肅肅以靜謐,密微微其清閒。夫所以經營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麗,而足思願愛樂矣。 於是遁世之士,榮期、綺季之儔,乃相與登飛梁,越幽壑,援瓊枝,陟峻崿,以逰乎其下。周旋永望,邈若淩飛。邪聣昆侖,俯闞海湄。指蒼梧之迢遞,臨回江之威夷。悟時俗之多累,仰箕山之餘輝。羨斯嶽之弘敞,心慷慨以忘歸。情舒放而遠覽,接軒轅之遺音。慕老童於騩隅,欽泰容之高吟。顧茲梧而興慮,思假物以托心。乃斵孫枝,准量所任,至人攄思,制為雅琴。 乃使離子督墨,匠石奮斤。夔襄薦法,般倕騁神。鎪會裛廁,朗密調均。華繪雕琢,布藻垂文。錯以犀象,籍以翠綠。弦以園客之絲,徽以鐘山之玉。爰有龍鳳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揮手,鐘期聽聲。華容灼爍,發采揚明。何其麗也。伶倫比律,田連操張。進禦君子,新聲熮亮。何其偉也。 及其初調,則角羽俱起,宮征相證。參發並趣,上下累應,踸踔磥硌,美聲將興,固以和昶而足耽矣。爾乃理正聲,奏妙曲,揚白雪,發清角。紛淋浪以流離,奐淫衍而優渥。粲奕奕而高逝,馳岌岌以相屬。沛騰遌而競趣,翕韡曄而繁縟。狀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湯湯,鬱兮峩峩。怫㥜煩冤,紆餘婆娑。陵縱播逸,霍濩紛葩。檢容授節,應變合度。競名擅業,安軌徐步。洋洋習習,聲烈遐布。含顯媚以送終,飄餘響乎泰素。若乃高軒飛觀,廣廈閒房,冬夜肅清,朗月垂光。新衣翠粲,纓徽流芳。於是器冷弦調,心閑手敏,觸批如志,唯意所擬。初涉淥水,中奏清征。雅昶唐堯,終詠微子。寬明弘潤,優逰躇跱。拊弦安歌,新聲代起。歌曰: 淩扶揺兮憇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 餐沆瀣兮帯朝霞,渺翩翩兮薄天逰。 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激清響以赴會,何弦歌之綢繆! 於是曲引向闌,眾音將歇,改韻易調,奇弄乃發。揚和顏,攘皓腕,飛纎指以馳騖,紛㒊譶以流漫。或徘徊顧慕,擁鬱抑按,盤桓毓養,從容秘玩。闥爾奮逸,風駭雲亂。牢落淩厲,布濩半散,豐融披離,斐韡奐爛,英聲發越,采采粲粲。或間聲錯糅,狀若詭赴。雙美並進,駢馳翼驅。初若將乖,後卒同趣。或曲而不屈,直而不倨。或相淩而不亂,或相離而不殊。時劫掎以慷慨,或怨讟而躊躇。忽飄颻以輕邁,乍留聯而扶疏。或參譚繁促,複迭攅仄,從橫駱驛,奔遁相逼。拊嗟累贊,間不容息,瑰豔奇偉,殫不可識。 若乃閑舒都雅,洪纎有宜,清和調昶,案衍陸離。穆溫柔以怡懌,婉順敘而委蛇。或乘險投會,邀隟趨危,嚶若離鶤鳴清池,翼若浮鴻翔曾崖。紛文斐尾,綝縿離纚,微風餘音,靡靡猗猗。或摟批擽捋,縹繚潎冽,輕行浮彈,明嫿䀙慧,疾而不速,留而不滯,翩綿飄邈,微音迅逝。遠而聽之,若鸞鳳和鳴戲雲中;廹而察之,若眾葩敷榮曜春風。既豐贍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終。嗟姣妙以弘麗,何變態之無窮。 若夫三春之初,麗服以時,乃攜友生,以遨以嬉。涉蘭圃,登重基。背長林,翳華芝,臨清流,賦新詩。嘉魚龍之逸豫,樂百卉之榮滋。理重華之遺操,慨遠慕而長思。 若乃,華堂曲宴,密友近賓。蘭肴兼禦,旨酒清醇。進南荊,發西秦。紹陵陽,度巴人。變用雜而並起,竦眾聽而駭神。料殊功而比操,豈笙鑰之能倫。 若次其曲引所宜,則廣陵止息,東武太山,飛龍鹿鳴,鶤雞逰弦,更唱迭奏,聲若自然,流楚窈窕,懲躁雪煩。下逮謠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別鶴,猶有一切承間簉乏,亦有可觀者焉。然非夫曠遠者,不能與之嬉逰;非夫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非夫放達者,不能與之無吝;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 若論其體勢,詳其風聲,器和故響逸,張急故聲清,間遼故音痹,弦長故徽鳴。性潔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誠可以感蕩心志,而發洩幽情矣。是故懷戚者聞之,莫不憯懍慘淒,愀愴傷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樂者聞之,則欨愉歡釋,抃舞踴溢,留連瀾漫,嗢噱終日。若和平者聽之,則怡養悅愉,淑穆玄真,恬虛樂古,棄事遺身。是以伯夷以之廉,顏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辯給,萬石以之訥慎。其餘觸類而長,所致非一。同歸殊途,或文或質。總中和以統物,鹹日用而不失。其感人動物,蓋亦弘矣。 于時也,金石寢聲,匏竹屏氣,王豹輟謳,狄牙喪味。天吳踴躍於重淵,王喬披雲而下墜,舞鸑鷟於庭階,遊女飄焉而來萃。感天地以致和,況蚑行之眾類。嘉斯器之懿茂,詠茲文以自慰。永服禦而不厭,信古今之所貴。 亂曰: 愔愔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 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 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善,唯至人兮。 ▼與山巨源絕交書一首 康白: 足下昔稱吾於頴川,吾常謂之知言。然經怪此意,尚未孰悉于足下,何從便得之也?前年從河東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間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屍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膻腥,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 吾昔讀書,得並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今空語同知有達人,無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與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以此觀之,故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岩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志氣所托,不可奪也。吾每讀尚子平、台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少加孤露,母兄見驕,不涉經學,性複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毎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攻其過。又讀莊、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此由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饗以嘉肴,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 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讎,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賢,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闇于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 又人倫有禮,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揺,性複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褁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幾,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弔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一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寧可久處人間邪?又聞道士遺言,餌木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遊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偪伯成子高,全其節也;仲尼不假蓋于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偪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終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見直木必不可以為輪,曲者不可以為桷,蓋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業,各以得志為樂,唯達者為能通之,此足下度內耳。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已嗜臭腐,養鴛雛以死鼠也。吾頃學養生之術,方外榮華,去滋味,游心於寂寞,以無為為貴。縱無九患,尚不顧足下所好者。又有心悶疾,頃轉增篤,私意自試,不能堪其所不樂,自蔔已審,若道盡途窮則已耳,足下無事冤之,令轉於溝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淒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複多病,顧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過欲為官得人,以益時用耳。足下舊知吾潦倒粗踈,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賢能也。若以俗人皆喜榮華,獨能離之,以此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長才廣度,無所不淹,而能不營,乃可貴耳。若吾多病困,欲離事自全,以保餘年,此真所乏耳,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於相致,時為歡益,一旦廹之,必發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於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願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 嵇康白。 ▼與呂長悌絕交書一首 康白: 昔與足下年時相比,以故數面相親。足下篤意,遂成大好,由是許足下以至交,雖出處殊途,而歡愛不衰也。及中間少知阿都志力開悟,毎喜足下家複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誠忿足下,意欲發舉,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謂足下不足廹之,故從吾言。間令足下因其順親,蓋惜足下門戶,欲令彼此無恙也。又足下許吾終不系都,以子父六人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釋然,不復興意。足下陰自阻疑,密表系都,先首服誣都,此為都故信,吾又無言。何意足下苞藏禍心耶?都之含忍足下,實由吾言。今都獲罪,吾為負之。吾之負都,由足下之負吾也。悵然失圖,複何言哉!若此無心複與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絕交不出醜言。從此別矣,臨別恨恨。 嵇康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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