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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一 書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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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毛氏《重刊〈說文〉》後二則 自李燾《說文五音韻譜》行於世,而《說文》舊本遂微。流俗不考,或誤稱為徐鉉所校許慎書。琴川毛氏,始得舊本重刊之。世病其不便檢閱,亦不甚行,其板近日遂散失,然好古之士固寶貴不置也。此書為字學之祖,前人論其得失甚具;其相承增改之故,徐鉉所記亦甚詳。惟書中古文、籀文,李燾據林罕之說,指為晉㡉令呂忱所增入,其論頗疏。考慎《自序》云:「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其語甚明。又云:「九千三百五十三文,重一千一百六十三。」其數亦具在。則罕所稱呂忱《字林》多補許氏遺闕者,特廣收《說文》未收字耳,非增入《說文》也。《字林》今雖不傳,然如《廣韻》一東韻「炯」字、「谾」字,四江韻「噥」字之類,注雲出《字林》者,皆《說文》所不載,是其明證,燾蓋考之未詳也。己卯正月二十五日,閱《通考》所載《五音韻譜》前後二序,書。 孫愐《唐韻》,世無傳本。獨此書備載其反切,唐代韻書之音聲部分,粗可稽考。《康熙字典》所載《唐韻》音某者,皆自此書采出,非真見孫愐韻也。則此書之可貴,不但字畫、訓詁之近古矣。 ▼書明人《重刊〈廣韻〉》後三則 《廣韻》五卷,明時內府所刊行。顧亭林重刊于淮安者即此本也,大體與張氏所刊宋本《廣韻》相類。惟獨弁以孫愐《唐韻序》,及「二十文」「二十一殷」各注「獨用」為不同。考唐人諸集,以「殷」韻字少不能成詩,往往附入「真」「諄」「臻」。如杜甫《東山草堂》詩,李商隱《五松驛》詩,不一而足。然絕無與「文」通者。《說文》所載《唐韻》反切,「殷」字作「於身切」,「欣」字作「許巾切」,直用「真」「諄」「臻」中字為切腳,可知「殷」不通「文」,猶是唐人部分。且「殷」字為宋廟諱,故殷芸改稱商芸,殷文圭改稱湯文圭,其餘宋韻存於今者,無不改為「二十一欣」,此本猶標「殷」字,必非宋書。故餘跋張本《廣韻》,頗以《切韻》《唐韻》,宋時皆名《廣韻》,疑此本即孫愐書。雖無確證,然孫愐以後,陳彭年以前,修《廣韻》者,猶有嚴寶文等三家,斷以「殷」之一字,決為未經重修之本,則似可據也。注文相同,蓋即丁度所譏「多用舊文」者。彭年等所修《玉篇》,較舊文亦無大增損,可以互證。其文似經刪削,朱竹垞謂明代中涓為之。然考「東」字下,張本注曰:「舜七友,有東不訾。」此本誤作:「舜之後,有東不訾。」黃公紹《韻會》所引乃同此本,則此本元時已然,不必出自明代中涓矣。緣二本並行,頗滋疑惑,故略為考證,書之卷末。 同年王舍人琴德,博雅士也。藏有元人所刊小字《廣韻》,與此本正同。卷末稱:「乙未歲,明德堂刊。」不著年號,而字畫、板式確是明以前書。內「匡」字韻下十二字,皆缺一筆,蓋因麻沙舊本翻雕而改補宋諱未盡者,益信當日即有此本,非明代中涓所刪矣。 余得王舍人元槧《廣韻》,知此本確為宋代舊書,然終以不著年號為疑。後閱邵子湘《古今韻略》,目錄「十二文」下注:「《廣韻》文、殷各獨用。」《例言》又曰:「宋槧《廣韻》五卷,前有孫愐《唐韻序》,注簡而有古意。」然則此為重刻宋本無疑矣。 ▼書張氏《重刊〈廣韻〉》後二則 《廣韻》定于宋。既而,宋祁等議其有誤,科試終宋之世廢不行。其得存於今者,幸也。此本為吳郡張氏所翻雕。書中已缺欽宗諱,蓋南宋槧本。陳氏《書錄解題》曰:「《廣韻》五卷。」《中興書目》言:「不知作者。」按《國史志》有「重修《廣韻》」,《景祐集韻》亦稱:「真宗令陳彭年、丘雍等因陸法言韻就為刊益。今此書首載景德、祥符敕牒,以《大宋重修廣韻》為名,然則即彭年等所修也。」據其所言,與此本正合。注頗冗雜,故丁度《集韻》稱彭年、雍等所定「多用舊文,繁略失當」。又譏其:「一字之左,兼載他切,既不該盡,徒釀細文。姓望之出,廣陳名系,既乖字訓,複類譜牒。潘次耕序乃以注文繁複為可貴,過矣。」別有明時刊本,大體略同。惟「二十文」「二十一殷」,各注「獨用」,與此本異。考《唐志》《宋志》皆稱陸法言《廣韻》五卷,則《切韻》改稱《廣韻》,已在宋前。此本不曰「新修」,而曰「重修」,明先有《廣韻》也。明時所刊,疑為未經重修之舊本,故「殷」不改「欣」,直犯廟諱;「文」不通「殷」,唐時部分未移。又晁氏《讀書志》曰:「《廣韻》五卷,隋陸法言撰。其後,唐孫愐加字,前有法言、長孫訥言、孫愐三序。」則當日《唐韻》亦兼《廣韻》之稱。愐書雖不傳,然徐鉉校《說文解字》,注中反切,明言用愐舊音。今考其九千三百餘字之中,與《廣韻》異者才數處,知《唐韻》《廣韻》相去無多,「多用舊文」,良非虛語。又疑明時所刊,乃取孫氏之書,而節刪其注文,其獨冠以《唐韻》之序,未必無所受之也。西河毛氏常以二本互異,議《廣韻》之不足憑,因為考列諸書,附識于左。己卯正月二十日書。 明內府所刊《廣韻》,注文頗略。竹垞以為中涓欲均其字數,故刪削其文。乾隆癸巳,餘在書局見官庫所藏至元乙未小字刊本,與明內府所刊一字不異,乃知中涓刪削之說,出於竹垞之臆撰。次耕謂:「歷代增修,雖有《切韻》《唐韻》《廣韻》之異,而部分無改。唐、宋用以取士,謂之官韻。」說亦未然。考《封演見聞記》,唐代場屋用陸法言《切韻》,其通用、獨用,乃許敬宗所定,無遵用孫愐之明文;宋則以《禮部韻略》試士,今其書尚存。《廣韻》《集韻》均未用之於科舉。又《東軒筆錄》稱:「賈昌朝奏改並窄韻十三部,許舉子附近通用。」是宋韻部分亦與唐殊,均為考之未審也。丙午七月二十四日,偶閱舊題,因疏所未及於此。時年六十有三,距舊題已二十八年矣。 ▼書禮部《韻略》後二則 《禮部韻略》,宋人科試官韻也:亦曰「省韻」,亦曰「監韻」。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曰:「《禮部韻略》五卷,皇朝丁度等撰。元祐中,孫諤、蘇軾再加詳定。」今考下平聲,並「嚴」於「鹽」「添」,並「凡」於「鹹」「銜」,全用《集韻》之例,信出度手。又郭守正《校正條例》稱:「紹興中,省韻載三十六桓。」此本已避諱作「歡」,蓋景定中,重刊補注之所改,非有二本也。收字頗狹,然應用者已略備,注亦簡明。蓋其時慎重科試,雖增添一字,亦必奉詔詳定而後入;且注明續降補遺,不混本書。故其書謹嚴,不支蔓,較諸韻為善本雲。 此書宋代行之最久,莫敢出入。雖「通用」「獨用」之例,視唐人稍殊,然部分未亂,猶可稽考。毛晃《增韻》始倡為「支、微,魚、虞當合;麻、馬、祃,車、寫、借當分」之論。劉淵所定壬子新刊《禮部韻略》,遂盡廢二百六韻之部分,並為一百有七,古來「文殷」「鹽添」「咸銜」「嚴凡」之界限遂不可複見。世俗樂其簡易,承用至今。村塾荒傖,且有堅信為沈約書者,道聽途說,不可複正。幸而此書尚存,得以考淵並省之所自,則其有關於韻學,亦不在《廣韻》下也。 ▼書浦氏《〈史通〉通釋》後二則 《史通》,號學者要書。其間精鑿之論,足拓萬古之心胸;而迂謬褊激之處,亦往往不近人情,不合事理,固宜分別觀之。長夏略為刪削,以朱、紫、綠三色點之。輕議古人,自知庸妄,然子元敢於詆孔子,則踵而效者,子元亦不能咎矣。 浦氏此注,較黃氏本為詳,所評亦較黃為精審。惟輕改正文,及多作名士誇詐語,是其所短耳。 ▼書《八唐人集》後 二馮《才調集》,海內風行。雖自偏鋒,要亦精詣,其苦心不可沒也。第主張太過,欲舉一切而廢之,是其病耳。此八家詩,是小馮手跡,與《才調集》看法正合。著語不多,當是幾硯間隨筆所就者。《許昌集》尾有「鈍吟自署」,嘗以示蒙泉太史,亦定為真跡不疑雲。 ▼書韓致堯《翰林集》後二則 致堯詩格,不能出五代諸人上,有所寄託亦多淺露。然而,當其合處,遂欲上躪玉溪、樊川,而下與江東相倚軋。則以忠義之氣,發乎情而見乎詞,遂能風骨內生,聲光外溢,足以振其纖靡耳。然則,詩之原本不從可識哉! 陽和陰慘,四序潛移;時鳥候蟲,聲隨以變。詩隨運會,亦莫知其然而然。論詩者不逆挽其弊,則不足以止其衰;不節取其長,則不足以盡其變。詩至五代,駸駸乎入詞曲矣。然必一切繩以「開寶」之格,則由是以上將執漢、魏以繩「開寶」,執《詩》《騷》以繩漢、魏,而《三百》以下且無詩矣,豈通論哉?就短取長,而纖靡鄙野之習則去,太去甚焉,庶幾乎酌中之制耳。 ▼書韓致堯《香奩集》後三則 《香奩》一集,詞皆淫豔,可謂百勸而並無一諷矣。然而至今不廢,比以五柳之《閒情》,則以人重也。著作之士,惟知文之能傳人,而不知人之能傳文,於此亦可深長思矣。閱《翰林集》竟,因並此集點閱之,並識其末。 身列士林,而詞效俳優,如律之以名教,則居然輕薄子矣。然而唐室板蕩之時,視長樂老之醇謹,其究竟何如也?九方皋之相馬也,取之於牝牡驪黃外,有以也哉! 《香奩》之詞,亦雲褻矣。然但有悱惻眷戀之語,而無一決絕怨懟之言,是亦可以觀心術焉。 ▼書《黃山谷集》後五則 涪翁五言古體,大抵有四病:曰腐,曰率,曰雜,曰澀。求其完篇,十不得一。要之,力開窔奧,亦實有洞心而駴目者,別擇觀之,未嘗無益也。 七言古詩,大抵離奇孤矯,骨瘦而韻逸,格高而力壯。印以少陵家法,所謂具體而微者。至於苦澀鹵莽,則涪翁處處有此病,在善決擇耳。但觀漁洋之所錄,而菁英亦略盡矣。 涪翁五言古律,皆多不成語,殆長吉所謂「強回筆端作短調」耶?五六言絕,大抵皆粗莽不成詩。 涪翁七言絕,佳者往往斷絕孤迥,骨韻天拔,如側徑峭崖,風泉泠泠。然粗莽支離,十居七八,又作平調,率無味。人固有能不能耳。 東坡評東野,比之於蟹螯。予謂山谷亦然。然于毛骨包裹中,剝得一臠,自足清味,未必遜屠門大嚼也。要在會心領略耳。 ▼書蔡葛山相國延禧堂壽言後 吾師葛山先生,以通儒碩學遭逢聖代,仕宦五十餘年,躋身台輔。投老懸車,蓋早宣黼黻之謨,晚適林泉之樂,恩榮終始,實近代罕儔。迨壽屆九旬,康強如昔,士大夫僉曰:「公之福,公之德也。」抑天地山川之氣,必昆侖渾厚,發育滋榮,而後松柏茂;必清淑靈秀,蟠結孕育,而後丱金璞玉出。此實國家之上瑞,非第公一人一家之慶也。於是相與作為詩歌,表章其盛。公子千之舍人匯為一集,而屬昀跋其尾。 昀,老門生也。從公遊最久,辱公知亦最深。竊謂閩中學派,蔡氏為遠。西山九峰父子,皆結契紫陽;明代虛齋,亦醇儒稱最;本朝聞之先生接李文貞之後,蔚為士宗。舊學甘盤,宣諸綸綍,儒者以為至榮。公以猶子承家學,入直禁廷,後先濟美。平生溫厚和平,圭棱不露。而孤清自守,實介介不逾尺寸;沉默簡重,無事不多發一語。而遇所當言,則未嘗遷就,以是負天下之重望,九重亦倚毗焉。或惜公抱經世之略,未能揚曆封疆,一試盤錯,為未盡展道學之蘊。昀謂:士大夫位登卿相,為國股肱,於朝局賢奸之辨,不得不爭;於事幾利害之交,不得不論。此聖賢之定理也。如上遇聖主,百度肅清,而必嘵嘵焉務見所長,立己之功而反撓國是,是豈聖賢之所許哉!王安石輩弊正坐此。公穆然不見有為之跡,是道學,而能祛道學之弊。人烏乎識之。我太上皇帝知周萬物,如日中天。凡廷臣隱微之忱,無不坐照。簡公於庶僚之內,置之禁籞,登之綸扉,至今致政間居,恩禮有加於往昔,非公之立志、立身確有上契天心者,烏能如是哉! 然則觀是集也,非惟見公之福澤足為國瑞,並公所以致是福澤者,亦灼然可思矣。 ▼書《李杏浦總憲年譜》後 乾隆辛亥正月,左都禦史杏浦李公卒於官,孤子之栻等以公生平篤實,不欲以世俗粉飾之文違其素志,而又不忍先德之弗傳,乃刊公手著年譜,以存出處之大概。屬餘校定。餘讀竟,喟然曰:「昌黎稱『銘人如銘己』,知人銘不如己銘之確也。」 公與余同出陳白厓先生門,又同在翰林,不數日輒相見。乙巳以後,餘與公並老矣,同在九卿,又不數日輒相見。中間宦轍南北,不數相見,然聲息恒相聞:故公行事,餘知之為悉;即公未仕以前,學問之始末,家庭之聚散,功名之得失,亦往往於爐香杯茗之前,追述當年,為餘話舊,餘知之亦悉。今觀是譜,與餘夙昔所見聞,如重規疊矩,蓋無一字粉飾於其間。公之立心,於是可見;公諸子能以公之心為心,於是亦可見矣。 嘗觀古今記載之文,真與偽參半。然偽者鋪張揚厲,震耀一時,究之天下之人有耳目,後世之人有考證,是是非非,終不可掩其真者。雖無意於表暴,而天下之人有耳目,後世之人有考證,或以一二事傳,或以一二語傳,亦終不可掩也。然則,公作是譜,其不求傳而自傳乎?餘為跋尾,亦竊附中郎之作《有道碑》也。 ▼書《吳觀察家傳》後 蔗林少宰作《吳觀察家傳》,述端末甚悉。惟觀察在甘肅時事,以未目睹,弗能詳。觀察弟香亭太常,以余嘗從軍西陲,過而叩余,餘亦弗能詳也。 然憶庚寅之冬,餘奉檄勘田吉木薩,屯田千總趙俊隨余馬行,詢其裡貫,曰寧夏。途次偶詢及公,俊亟額手稱良吏。詢其事狀,則不能有所舉。怪而詰之,則曰:「寧夏西界賀蘭,番與漢共處;又重鎮也,兵與民共處;回人之聚而滋者,又與兵民共處。其事恒繁,待有事而理之,是治病於已形也;調劑措置,俾釁不作,是醫於未病之先,不見功而功莫大焉。吳公惟無事狀,所以為良吏。」語竟,視其色,慨然如有所思者,蓋公時已擢肅州道矣。 又憶是冬在烏魯木齊,先後得公二牒:一為其子遊塞外,而其父病乏養者;一為其夫遊塞外,而其婦無依者,均移文促之歸。餘飭吏治牘,吏俯而笑曰:「吳公何瑣也?」餘告之曰:「吳公兼轄關內外,其官尊矣。一病翁、一貧婦失所,皆能自達於官,則四境之屙癢無一不得達于官,可知也;一病翁、一貧婦失所,而官肯為之移文四千里外,則耳目之下必無廢事,亦可知也。」趙俊之言,其信乎! 後余蒙恩賜環,公方赴巴裡坤勘屯田事,相遇于闊石圖嶺,共宿軍台。餘舉前事語公,公謙謝弗遑,然意以余為知己也。 詰旦告別,遞相勸勉而行,謂相見當有日。不料甫七八年,遽讀公傳,求公政績,不得其詳,惜當時對床竟夕,不及備詢在官始末。今日為公書此一二逸事,綴諸傳末。嗚呼,亦可以想見公矣! ▼書《鮑氏世孝祠記》後 蘇明允作《族譜》稱:「觀是譜者,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自末而溯其本,則百世之祖宗皆此身之所自出。知為此身所自出,則至遠者亦至親,不期孝而自孝矣。自本而究其末,則九族之子孫皆一人之所漸分。知為一人所漸分,則至疏者亦至親,不期弟而自弟矣。然明其理,不如實見其事為易於觀感;觀感於天下之人,不如近得于先人之家法尤信而有征。 鮑君肯園嘗續修族譜,經緯分明,源委通貫,較《蘇氏譜》為詳密,餘嘗為序之。今複彙集歷代以來,先世之以孝行傳者,別建專祠,使族姓知所效法,無忝所生,因而籌畫經費,設立規條,以贍貧乏、敦雍睦,是不特有《蘇氏族譜》之志,並兼有范氏義田之法矣。讀所自記,殆所謂「仁義之人,其言藹如」者歟? 余初未識公,然與公之子樹堂友稔,聞公慷慨尚義,善行不可枚舉。初謂公天性豪邁,散財濟物,落落有大丈夫氣耳。今觀公是舉,乃知敬父母所敬無不敬,愛父母所愛無不愛。有子務本之言,具驗於是。公之識量遠矣,公之學問亦深矣,豈徒揮金結客與俠士爭後先哉!因書公自記之後,俾論者有考焉。 ▼題姚姬傳《書左墨溪事》後 堅苦卓絕之行,多生於憂患之中。尋常孝友,則本分事耳。然本分之中,有骨肉不以相期望,鄉閭不以相責備。而纏綿篤摯,務自行心之所安,若有所必不得已者。雖其志不在立名,第以為適盡其本分,然本分之中已加人一等,即謂之堅苦卓絕可矣。 夫失偶不娶,或以老,或以貧,皆常事也。墨溪年未至老,貧亦未至不能聘一婦,徒以食指繁多,不欲以養妻子之力,分養父母兄弟之力,遂以血氣未定之年,毅然絕室家之樂。非天性足勝其私情,能若是久而不變乎? 善事繼母,世俗以為難,君子不以為難也。墨溪非惟善養繼母,且以養繼母之故,至於厚幣招之亦不肯遠離,此非特繼母如母,直並如母之見亦無矣。雖君子能不以為難乎? 且夫堅苦卓絕之行,或往往過中失正,不近人情。墨溪有兩弟,弟又有子,不娶,不至妨似續,其非務為詭異不顧,其安可知。其事繼母也,不以定省服事之文,而惟以不忍就遠館。不就遠館固常事,不足駭俗,其非塗飾耳目苟求聲譽,亦可知也。然則,墨溪其古之獨行歟? 餘感墨溪能為人所不能為,而姬傳之文又足闡發其隱微,讀之,使孝弟之心油然而生。因題數語於後,以著墨溪非矯激,姬傳非標榜焉。 ▼書周泊園先生《游三笑亭詩》後 右湖口周泊園先生《游三笑亭詩》,壬子八月,得觀於駕堂編修處。前輩風流,宛然親挹。或以詩通用「真」「庚」「侵」三部為疑。餘謂:古韻如聚訟,古韻實亦多端,但有所根據則可耳。同調本不相協,而東方朔據《楚詞》,《楚詞》據《周雅》,論者不以為非也。《離騷》「肇錫餘以嘉名」,與「字餘曰靈均」,非「庚」「真」通用乎?至「真」「侵」通用,則吳棫《韻補》所注也,又何疑焉? ▼書蔣秋吟《考具詩》後 《榴花詩》始見漢末,是詠物之祖。詠器具詩,如燭籠、鏡臺之類,頗見於齊、梁。其詠一家之器具,連章駢作,則天隨子其權輿矣。元人敷衍動至百篇,頗為該備。近人搜索纖微,至繭虎、鯗鶴亦入賦詠。然未見詠及考具者,豈非索諸六合之外,而失諸眉睫之前歟? 辛亥七月,偶于姻家陳君聞之處見此冊,雒誦再三,喜其點化故實,筆有爐錘,而寄託又複深遠,使遇皮、陸兩翁,拈毫對壘,未知古今人孰勝負也。因題數語於冊末,以質當代之稱詩者。 ▼書《漢瓦當拓本》後二則 同年王司寇蘭泉官西安時,以未央宮瓦數片見寄,惟此一片裂為二。拓墨刻者李生家于西安,知士人偽造漢瓦狀甚悉。余使遍視諸瓦,皆不語,至此裂瓦,始摩挲太息曰:「真二千年外物也。」伊子墨卿嗜古成癖,乃從餘乞去,束以銅而琢為硯,餘既為銘之矣。墨卿拓摹其文,將求博雅君子詠歌之,因為書其始末如左。 老硯工方某言:「古人作瓦不為硯計。凡細如澄泥者,偽也。然瓦必堅致,始入土千歲不朽爛,凡鬆脆粗疏多沙眼者,亦偽也。」所論頗入微,觀此瓦益信。方又言:「漢印、漢瓦,其字多不合六書。以皆用隸不用篆,又出工匠之手,非士大夫所為耳。」(觀此瓦「漢」字,文曰:漢並天下。)所論亦有見也。 ▼書《黃庭帖》跋尾後二則 宋拓《黃庭經》一冊,有董香光跋二行,連於末頁。乾齋相國以下十五跋及二題名,則書於護頁者也。本蔣爰亭所藏,爰亭以贈餘。余嘗以進呈石庵相國。見之,曰:「董跋神采生動,是興到之書。帖則偽本,宜秘府不錄也。」緣諸跋字多殘蝕,進呈時難於裝潢,乃獨留香光一跋,而以殘頁贈墨卿。後瑤華道人定此帖為真本,向余索之。香光跋遂隨之去,而此殘頁孤行矣。賞鑒之家,古來聚訟,元章、長睿,攻詰紛紜。餘不知書,無以定此帖之真偽,姑記其本末。俾好事者知原帖、原跋皆尚存,或他日劍合延津,亦未可知耳。 瑤華道人云:「此帖墨色黯淡,火氣俱無,非近代之物。且《黃庭》刻本見於諸家法帖者,從未見此拓,苟非宋石,此刻自何而來耶?」又云:「吾見《黃庭》多矣,未見如此本之樸拙者。石庵或以與他本不類,疑之耶?」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此之謂矣。 ▼書劉石庵相國臨王右軍帖後 詩文,晚境多頹唐;書畫,則晚境多高妙。倪迂寫竹似蘆;石田翁題詠之筆每侵畫位,脫略畦封,獨以神運天機所觸,別趣橫生,幾幾乎不自覺也。石庵今歲八十四,餘今歲八十,相交之久無如我二人者。余不能書,而喜聞石庵論書。蓋其始點規畫矩,餘見之;久而擬議變化,擺脫蹊徑,餘亦見之。今則手與筆忘,心與手忘,雖石庵不自知亦不能自言矣。此所臨摹,以臨摹為寄焉耳,勿以似、不似求之。 ▼書陸青來中丞家書後 乾隆戊午,余與陳光祿楓厓讀書董文恪公家。續而至者,為竇總憲元調、劉侍郎補山、蔡殿撰季實、劉觀察西野、李進士應弦及陸中丞青來。課誦之暇,輒雜坐斯與堂東廂,以文藝相質正。諸君各意氣飛揚,不可一世;青來獨落落穆穆,不甚與人較短長。或花晨月夕,小酌以息勞苦,談笑鋒起,青來危坐微笑而已。然文恪公頗器許青來。後相次登第,從仕宦,多躋顯達,惟青來以清操勁節為當代所稱。文恪公常曰:「人品自一事,功名自一事,此世俗之見也。礪人品而建功名,乃真功名;有功名而不失人品,乃真人品。」若青來者,可謂不負師言矣。 餘少好嘲弄,往往戲侮青來。青來不為忤,嘗私語季滄洲曰:(滄洲名灝,杭州人,學畫于文恪公。文恪公晚年工整之筆,多其代作。)「曉嵐易喜易怒,其淺處在此,其真處亦在此也。」余聞之,有知己之感,故與青來尤相善。 今青來久逝,餘亦衰頹,回憶當年,宛如隔世。忽於令子處見青來家書十三通,平生心事,隱隱具在筆楮間。其於家庭之間,一字不苟尚如是,後之覽者益可以見其平生矣。人往風微,老成凋謝,徘徊四顧,遠想慨然。若斯人者,豈易數數覯哉! ▼書王孝承手劄後 父族之親,莫近于伯叔;母族之親,莫近于舅氏。伯叔之親,從父而推者也;故以名分之尊,申訓誨之道,其教易行,近乎父。舅氏之親,從母而推者也;故童稚周旋,情意本浹,可以委曲順導,誘掖獎成,其教易入,近乎母。至以舅為師,則兼有父道矣。然教亦多術,不能教不肯教者,是無論;能教肯教矣,而或為經理生計,禁止遊冶,是一道也;進而使講習藝文,掇取科第,以奮身於仕宦,又一道也;再進而使饜飫古學,或以詞賦名一世,或以經術傳後來,又一道也。至使立身行己,不愧古人,經世通方,具有實用,此其教不以常論,其人亦不以常論矣。 餘丙辰典試,得武陵趙子笛樓。初見餘,恂恂然有儒者風。與之言,篤實近裡,無少年巧宦之習。比入詞館,仍循謹如寒素。間與論世務,事事知大體,而非老生迂闊之言。疑其學必有所受也。趙子曰:「慎畛少孤,資母氏以養,而資舅氏以教。平時一言一動,無不範以規矩。或不能面語,則長箋短劄,丁寧往復,凡持身涉世,無不勉之以古誼。今散佚之余,尚存手書數十通,裝潢成卷,晨夕展閱,冀不忘夙昔之淵源。今承詢及,敢乞賜以題識,以表章潛德可乎?」餘受讀之,皆粹然儒者之言:其纏綿篤摯,使見者聳然以思,油然以感。父道、母道,殆兼備焉。雖人往風微,聲華寥落,並其行誼、著述亦不甚傳。然此數十紙者,後世亦可想見其人矣。 因敬書其後,歸之趙子。趙子其無忘舅氏之教,勉為其可傳,使舅氏借趙子之傳,以並傳於後。是則趙子之自為,又不必以余言為重輕矣。 ▼書孝女餘氏行實後 忠孝節義之事,士大夫多由於學問,兒女子多由於性情。由學問者,或出於有所為,或迫於不得已,皆難謂必無。由性情者,則自不知其所以然,而有不如是則心不安者。故賢者之過,不免有之,謂有他意,則非也。雷子勿齋以其弟婦余孺人行實相示,餘慨然曰:從來責人子之侍疾,無責以割臂者;女子侍繼母疾,尤斷無責以割臂者。孺人此舉非迫於不得已也。士大夫好沽名,世固有之,然自殘肢體以沽名,則斷乎不肯。且或陳毀傷之戒,以為非孝,反以敗名;好名者,尤斷乎不敢為,況女子乎?孺人此舉,亦非出於有所為也。然則此舉也,不計己志之成否,不計人言之是非,特心所不忍,毅然自為耳。其性情篤摯,不既卓絕矣乎?故必謂孺人此舉,可為天下女子法,則不可以概天下。即孺人一身而論,則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書奏節婦江氏事略後 嫡庶有別,古禮也。然孔子刪《詩》,于「二南」錄《小星》《江有汜》;作《春秋》,書紀叔姬。獎善,則無以異也。世多以陶母稱閫德。考劉孝標《世說》注引陶氏語,則陶母實亦側室。而自古頌美無異詞,且有誤引以稱嫡者。然則,禮之所別,名分焉而已。至撐拄綱常,砥礪名教,庶與嫡,豈有別哉!且非僅無別已也,女之立節難於男,庶之立節尤難於嫡。能讀書則明理,不讀書則不明理;自視尊則自愛,自視微則不自愛,勢固然耳。呂新吾《葬禮翼》曰:「為節義而死者,雖少雖賤必祔。」通儒之論,足破迂拘。節婦之事,為宜大書而特書者,可以思矣。顧自惟「離鸞別鶴,青燈白髮」之膚詞,不足以為節婦重。故敬書節婦之尤宜表章,以告夫好持苛禮者。 ▼書徐節婦傳後 士大夫致身通顯,足以有為,而碑誌述家庭常事,可以不必耳。窮居陋巷之儒,已不能責之以奇行,聖門如冉伯牛,何嘗有事實可稱哉!至於婦女,非遭強暴、遘亂離,尤不能以奇行見。守節撫孤,即分內無闕事,分外無餘事矣。此其事雖若平近,然使操苛論者試設身處地,果易乎?難乎?覃溪前輩此文,真千古持平之定論。故餘不更置詞,惟附跋於其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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