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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四 碑記、墓表、行狀、逸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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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華書院碑記 教民之道,因其勢,則行之易;拂其勢,則行之難。故凋瘵之區,其民方儳焉,不給朝夕,其道宜議養:使枵腹而談仁義,是迫以坐槁也,勢不可行。鷙悍之俗,其民方囂凌格鬥而未已,其道宜明刑:使無所懲艾而迂談《詩》《禮》,是硝石之病而藥以參苓也,勢亦不可行。 獻縣,於河間為大邑。土地沃衍,而人多敦本重農,故其民無甚富亦無甚貧,皆力足以自給。又風氣質樸,小民多謹願畏法,富貴之家尤不敢逾尺寸:或遇雀鼠之訟,惴惴焉如臨戰陣。是較凋瘵之區、鷙悍之俗,其施教皆易。然自前明以來,雖科第衣冠蟬聯不絕,終不能與海內勝流角立而分壇坫,其故何歟?蓋謀生之念多,則其力不專;自守之念多,則其願易足。或棄去不惜,或少有所就,不復多求,半途之廢,固事理之必然也。 乾隆四十三年,莆田黃公來宰吾邑,乃慨然有志於學校。謂《書》稱「既富方穀」,而《記》稱「忠信之人,可以學《禮》」。獻邑物阜而俗淳,足以興教。而囿于所習弗竟業,是猶子弟有可教之資,而父兄弗董以成也,其責在司牧。從前蒞斯土者,借鄉校為郵舍,久而竟郵舍視之,是有名而無實。且膏火無所出,師席久虛,生徒散絕,亦無怪無以善其後。乃割俸于城東北隅買隙地,建講堂、學舍四十餘間,又置腴田四頃餘,拔邑人子弟之聰穎者,延天津邵君玉清為之師,邑人踴躍以趨。庚子鄉試,預選者七人,為向來之所未有。為其事,必有其功,殆信然歟? 邵君為餘壬午所取士,既主斯席,乞余文以記其事。餘,邑人也。嘗病族党之中人人可以讀書,而不卒業者十之五六;又嘗愧在裡閈之中,稍為先達,而不能獎勸後進,使繼日華弦誦之遺風。黃公乃能振興文教,釋餘心之所歉,是不可不勒諸貞瑉以垂久遠,用不辭而為之記。若夫窮經汲古,努力殫心,不囿于小成,不雜以歧務,以勉副循良善俗之意是在邑之髦俊,余尤拭目望之。 ▼長白蘇公新阡墓位記 刑部尚書蘇公,性至友愛。伯兄某公先卒,卜新阡於某所。公以平生宦跡各四方,不能效共被之義,恒期身後同兆域。會公夫人卒,先就葬焉,限於地形,壙在某公墓左而稍下。 議者曰:「兄弟同塋,情之至也;弟之婦不敢並兄公,禮之宜也。然弟左而兄右,其序不少紊矣乎?」解之者曰:「《禮》者,理也。理有一定有無定:一定者萬古不變,無定者則權乎人情事勢,而各得其安,所謂《禮》以義起也。兄弟同塋,此悌弟不能自已之情。兄墓既先葬而居右,無移以讓弟理,墓之右又不可以葬,同塋之志勢將不申,不得已而居左,勢使之也。且已退而不相並,足以明讓矣,是於《禮》未為失。」公恒疑焉。 一旦待漏於直廬,舉以諮餘。餘曰:「公何疑哉?此本暗合於《禮》。議者未深考,解者又強為之詞,反違失古義也。《周禮》曰:『墓大夫掌凡邦之地域,為之圖,令國民族葬;而掌其禁令,正其位,掌其度數。』鄭康成注:『位,謂昭穆也。』又曰:『塚人掌公墓之地,以昭穆為左右。』鄭康成注:『昭居左,穆居右。』似左右有別矣。然趙昺作《族葬圖》,其南北之次:第一位為祖;第二位左為子,右為孫;第三位左為曾孫,右為玄孫。其東西之次:穆則以左為首,右為末;昭則以右為首,左為末。《朱子語類》載陳淳問,神道尊右,欲以二妣列先塋之左。然程子《葬穴圖》又以昭居左,而穆居右,《廟制》亦左昭右穆,何也?朱子曰:『昭、穆但分世次,不分尊卑。如父為穆,則子為昭,豈可以尊卑論乎?』然則墓以前後為尊卑,不以左右為尊卑,明矣。且即以左右為尊卑,左亦不必尊,右亦不必卑也。《朱子語類》又曰:『某當時葬亡室,只存東畔一位,吳卿云:地道以右為尊,則男當居右。』祭以西為上,則葬時亦當如此。呂新吾《四禮翼》亦曰:『地道尊右,右高而左下也,故百川自西北而東南。葬,右男而左女,古也,從地也。後人重左,從人也,非幽明之義矣。』觀是二說,則兄弟之左右可以例推。以弟左、兄右為疑者,直以俗禮議古禮,以人道議神道耳,公何疑哉?」公曰:「然則墓位尚左皆非乎?」餘曰:「禮從宜,使從俗,《戴記》固嘗言之。人情所便安,聖人弗強之盡從古也。義有兩存,此之謂矣。」公喟然曰:「《禮》家聚訟,信哉斯言。敢請筆之為論,刊石新阡,以祛來者之惑,而間執悠悠之口。」 因為敘述梗概,辨訂如右。 ▼內務府郎中黃鐘姚公墓表 冗散而談恬退,貧宦而談清高,安居無事之時慷慨而談氣誼,此夫人之所能也。當進取之途而恬退,處脂膏之地而清高,臨得失利害之交而忠厚存心,氣誼自任,斯非君子不能矣。以余所聞,內務府郎中姚公殆庶幾乎? 公少習文翰,抱經濟才,初筮仕為筆帖式。雍正丙午,世宗憲皇帝澄清吏治,選筆帖式為知縣,公膺首薦。既而,念從兄亦預薦,當無一家並得理,遂以讓兄。己酉遷主事,辛亥遷員外郎,乾隆丙辰遷郎中,辛酉遷堂郎中,乙丑命往吉林同將軍理參務,丙寅督理江甯織造兼榷龍江關稅。九重特達之知,駸駸向用矣。而因親老遽乞歸,浮沉郎署幾及十年。丙子,再命榷九江關稅,會遘微疾,遂不赴,竟以銀庫郎中終。是皆功名之士所策足先登,求之不能必得,得之不能遽舍者,公獨澹泊寧靜,進退從容,無所營競系戀於其間,公之品居何等也! 堂郎中為上下之樞紐,職任繁重,似國初六部之啟心郎。而六部之事,內府皆具,尤非啟心郎之專司一曹者比,故最號要職。即織造、鈔關、營造司、造辦處、銀庫參務,亦皆度支之藪,出納浩繁,世之所謂美官也。稍得沾溉,當不憂貧。且公自壯年即遭匱乏,上而供二人之菽水,下而摒擋米鹽、經營婚嫁,左支右絀,拮据萬端,更非無借於是者。一旦坐銅山金穴之側,似難以忘情。公乃身履華膴,志仍儉素,月俸以外,一無所求。《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公見可欲,而心不亂,所守又居何等耶! 又聞雍正辛亥,公官營造司員外郎。小吏偶不戒於火,獲罪且不測;公引為己過,吏乃得末減。雖幾至罷官,不少悔。夫官政有闕,委過胥徒者,不知凡幾。禍福所關,或不惜鍛煉周內以成之,此恒情也。公於本非己過之事,寧失一官以全數人之命,非仁人君子能如是用心乎? 世宗憲皇帝綜理幾務,甄別人材,明照如日月;矜慎名器,尤不欲假借毫釐。雍正己酉十二月,禦書「福」字,賜內外廷臣。雖卿士或不得預,公獨以新進末秩,邀格外之榮,豈非帝心簡在,知公之異於眾歟?雖公天性孤直,落落然不合於俗;又恒自引退,未竟其用。然升沉有命,天所為也;品行,則人之自為也。苟立身不愧古人,不以富貴有加,不以淹滯有損也。公即不躋卿相,亦何憾哉! 公諱吉保,黃鐘其字。先世襄平人。祖諱某,順治初從龍入關,因隸籍漢軍。考諱某,嘗監督禦倉。公生於某年,卒於某年,年六十有三。以某年葬于某原。 嘉慶戊午,余扈從灤陽,公之子良適官避暑山莊副總管。儤直之余,為餘縷述其先德,請為墓表,以發幽光。餘雖不及見公,然憶尹文端公亟稱公,與良所言合。文端公,一朝名德,語必不誣。因撮其大凡,表之如右。雖多所掛漏,亦足見公之生平矣。 ▼直隸遵化州知州鼎北李公墓表 嘉慶五年,遵化州知州李公鼎北,以積勞卒於官。逾年將葬,其孤指南乞墓表于餘。餘謂:表以表德,將求不朽其人也。其人無可述,而塗飾以欺後世,是不足道;其人有可述,而縷舉瑣屑,恐一善之或遺,亦非金石文之體也。蓋士大夫什百人中,可傳者不過數人;此數人者,可傳者不過數大事。其餘末節不足為世輕重,即不足為人輕重。故子孫欲不朽其祖父,當舉其真足不朽者以為狀;而操觚為文亦當舉其真足不朽者,然後其文傳,其人亦傳。 公之孝友積于家,文章學問沾溉後人。在他人為善行,在公則為餘事,不足一一為公記。所應記者,凡三四大端,已足以傳公。 公之宰任縣也,縣有澤,袤四百頃,即《禹貢》之大陸也。舊汩于水成巨浸,故奏免其田賦。康熙中,漸涸為田,遂漸私墾,久而涸出者多,私墾者亦益多。官設厲禁,百姓因以釀訟端,而貪污之吏又藉以為利藪,不肯竟其事;即有一二循良之令,而悃愊無華,才歉於德,又複不能竟其事。紛紜轇轕,殆幾及百年。自山東劉公為總督,始厘定阡陌,核定租課,則壤成賦,四百頃悉為沃野,官民交賴。余為劉公撰墓誌,嘗記斯事為平生一大政,然不知誰為佐理?僅稱簡賢能之吏董治其事而已。今讀行狀,乃知即公所經理。遙制其事者可傳,身任其事者不尤可傳乎?公之足不朽者,此其一。 公之調任武清也,河流漲溢,浸五百餘村。公晝夜焦勞,五閱月衣不解帶,民賴以免於流離。夫為官而侵賑,千百中之一二耳,稍具人心者不為也。然安坐養尊,事事委之胥役,胥役因得肆其奸,故有名無實者多。公檢災必親往,發粟必親監,故胥役無所用其技,而民以大寧。從來至親骨肉之中,疾病醫藥至於半載,孝友者亦有懈志;公撫恤饑民,始終不厭,此仁人之用心矣。足不朽者,此其一。 武清背海而面河,鹽梟強悍,多為患於閭裡。故號為繁劇,例以練達之能吏,調治斯土。然能吏老於世事,每務以安靜自全,恐其激而生擾,弗敢治也。至於蠶食鄰封,猶秦人視越人之肥瘠矣。公戢之嚴,桀黠皆斂手。有巨盜李甲作奸于寧河,而竄伏于武清,伍伯畏懾不敢捕。公廉得其實,親率數十役,昏夜入其窠窟,竟弭耳就縶,四境以安。入不測之地,嬰亡命之徒,非有定識定力弗能,有是識力而非真有為國為民之心者亦弗能也。公之足不朽者,不又其一乎! 公之擢任遵化也,遵化領玉田、豐潤二邑,素稱難治。又橋山弓劍,適蔔斯疆,公恭遇上陵者三。太乙句陳之所,駐千乘萬騎,供億浩繁。公仰體聖天子仁愛之意,絲毫不取于閭閻,而百務具舉。余嘗叨扈從,入公之境,親見路旁父老扶鳩感頌,以為從來所未有。守土之官當差務旁午之時,不藉口以牟利,是亦足稱循吏矣;公非獨無所侵漁,並無所科派,公之足以不朽者,此一事尤難之難矣。 公諱騰蛟,字龍友,鼎北其號也,又號曰辛峰,山西芮城人。祖諱某,縣學生。本生父諱某,附貢生,旌表孝子。父諱某,早卒,公以祖命承其祀。公生於雍正辛亥六月十六日,乾隆戊子舉人,辛醜進士。初任直隸任縣知縣,調繁改武清,升楊村管河通判,旋遷遵化直隸州知州。以嘉慶庚申二月二日卒,年七十。元配劉氏誥封宜人。子二:長指南,乾隆戊申舉人,候選知縣;次炳南,附貢生,候選縣丞。孫三:芝田、書田、蘭田。 指南等將以某月某日葬公於其鄉之某阡,餘為此表,則嘉慶辛酉十月朔也。 曩者,乾隆己卯,餘典試山西。得公卷,賞其落落有奇氣。中式已數日,以他故不與選,餘心恒怏怏。榜後,公得餘所批遺卷,反于余有知己感。辛醜成進士,時登余門執弟子禮,余益滋愧。然但謂失一佳士耳,不謂公毅然自立乃如此。雖以不得公為恨,亦頗以能知公自慰矣。惟自揣年近八旬,不及見公功名卓犖,與龔、黃輩爭光?何意公竟先逝,餘乃表公之墓也。老淚縱橫,烏能已已哉! ▼中議大夫賜三品服肯園鮑公暨配汪淑人墓表 碑誌之文,古男女皆有之。然為婦作則不題夫,為夫作則不題婦,金石例也。宋以來,間有題某公合葬碑誌者,然亦不著婦姓氏。其夫婦並題,則明以來之濫觴也。歙鮑禦史勳茂將合葬考妣,先期以狀來乞餘表墓。餘乃竟用明人例:夫婦並題。非曰委曲以徇俗也,文無定格,衷於理而已矣。理亦無定法,歸於是而已矣。《禮》以義起,非古之明訓歟?蓋述夫之美,兼及婦德,如《史》之附傳;其德相均,足以相配,則合傳之例,馬遷亦有焉。 按狀,鮑公諱志道,字誠一,號肯園;配汪淑人,並歙人。公以古誼稱善士,淑人或贊襄之,或推公意而自為之,其事皆昭昭在耳目。如:公侍父病,凡五閱月衣不解帶;淑人之侍姑病,亦以三日新婦周旋茵榻左右無方,故鄉黨並稱其孝。公之弟啟運,八歲失母,公天性篤摯,曲盡教養之道;淑人亦如撫所生,故鄉黨並稱其友。公故寒士,然慷慨好施,急人之急如己事;淑人初處困約之時,亦往往脫簪珥、質衣裙,濟親串之窘乏,故鄉黨並稱其義。公以先世慈孝堂故址在龍山之麓,其地弗善,特遷于山岡,為銘志之。宣忠堂者,遠祖尚書公舊宅也;又葺其頹廢,為尚書公祠,增置祀田,以貽久遠。並資助宣忠派之不能婚者。鮑氏故多孝子,建世孝祠以祀,使子孫八歲以上即入觀禮。更捐金取息,給族眾之助祭者以當分胙;淑人亦篤念本支,嘗修西沙溪三婆塘祖墓,躬自督工,不避風雪。每自揚州歸裡,必先祀宣忠堂,遍招族人贈金有差。又構屋八楹,為族人貯農器;置田百畝,取租給族之眾婦,自以平日節儉,乃積有是資,名其田曰「節儉」,事事皆先得公意。至族婦四人終身苦節,無力請旌;淑人廉訪其事蹟,而公上之于朝,尤同心合力而成矣。 公好義舉。歙故有紫陽、山間二書院,歲久頹圮,膏火亦無所資。公捐金萬有一千,並修復之,至今弦誦日盛。歙有水,曰北河,環郡城之西迤橋北岸而入。漸江漫淤既久,漸徙而西與豐樂水合流;漲沙日深,迤橋之流遂絕。形家以為西流百里之水,闔郡人文所系也。公獨力捐資築水射,當其西南,障之使東,以刷久結之沙,故道頓複。揚州自康山以西,至鈔關北,抵小東門,路多積水。雖以磚砌,沮洳如故也。公易磚以石,行者皆稱便。淑人深居閨闥,不能周知外間事,而足跡所及,重築大母堨、七星墩堨、田水溪橋諸道路,至今裡人能道之。雖役有大小,費有多寡,其用心與公何異乎?夫坐擁高資,意氣自喜,慷慨而談任俠,視金穴自封者,加一等矣。然席豐履厚,物力有餘,可以視之不甚惜;如以寒素之門,銖積寸絫致富貴,物力之艱難,其知之矣。而公與淑人能重義而輕利,不其難乎?且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或士大夫好濟物而內有吝詞,或閨閣喜施予而外多掣肘,此人情之常,即事勢之常也。公與淑人不謀而自合,相觀而益善,不尤難之難乎? 其人其事,均不可以尋常測,而謂可以金石之例拘乎?故婦統於夫,正例也。婦與夫各足自傳,變而並書,亦變而不失其正也。《春秋》之法,內女非嫡不書。而紀叔姬以媵書,賢也。淑人與公並題,亦此志雲爾。千秋萬世,視餘所表,可以知其非委曲徇俗矣。 ▼工部右侍郎霽園蔣公行狀 嘉慶八年二月二十九日,工部侍郎蔣公霽園卒。其長子太僕寺卿予蒲,以公與餘交最久且相知最深,以公行狀相屬。且雲太夫人歿時,僅有傳一卷,今將合葬于睢州城東新阡,亦乞臚一二實行,垂諸永久。餘誼無可辭,乃據所聞見,臚列行實而為狀。 曰:公姓蔣氏,諱曰綸,字金門,霽園其別號也。先世居江西新建,元末遷河南睢州。耕讀相傳,世有隱德。至半坡先生為公高祖,諱奇猷,順治己醜,會試副榜,考授推官,舉鄉飲大賓。以捐穀賑饑,奉旨旌門,崇祀鄉賢,《大清一統志》有傳。曾祖諱文臣,增貢生。祖諱禧運,廩貢生,考授學正。父諱辰祥,乾隆壬戌進士,翰林院庶吉士,皆贈如公官。 公天性孝友,幼丁庶常公艱,哀毀盡禮。兄曰誠,早沒。弟曰京,公課之,為名諸生,國子監肄業,候選訓導,壬辰卒于京邸。公撫侄如子,教其成立,後官山東泰安縣知縣。卒無子,公為立後。公弱冠補州學生,累試冠軍,食餼,為孫虛船先生、蔡葛山先生所賞鑒。居鄉多義舉。家故貧,同邑某聘妻未婚,值歲歉,欲鬻為人妾。女聞,痛不欲生。公與其質,留侍太夫人。後某又欲鬻于富商,而以其半來贖。公念某母老無孫,以女歸之,不取其值。某亦悔悟。今其子孫繁衍,邑人稱公德不衰。 丙子,舉於鄉,座師為羅徽五先生、鄭炳也先生,欲擬元,以三場微疵未果。庚辰,成進士,出朱石君先生房,座師為蔣質甫先生、秦味經先生、介野園先生、張有堂先生。改庶吉士,習國書。雖讀書中秘,而不改儒素之風,亦不染聲氣之習。垢衣敝履,神志翛然。詞館前輩,皆以為可親而不可狎也。辛巳,散館授職,充國史館纂修官。所撰列傳,有為總裁劉文正公簽商者,可從則從,不可從必反覆考辨,疏通證明,無一字之遷就。文正公反以此重之。 余于公為同學,與公居密邇,常相過從。見公遇師友慶吊,皆從厚佽助,初不以匱乏形儉澀。嘗記其乞假歸裡,迎太夫人入都,苦無資,未即行,待秋俸以資僕馬。適介野園先生卒,同人約醵金為助,公括囊篋僅足五十金,盡出以賻。或謂宜稍為路途計,公曰:「留此亦不足具資斧,不如使吾心無虧缺也。」 丙戌,保送禦史,初未及公。劉文正公曰:「是嘗齗齗與我爭者,真禦史才也。」獨舉公第一。戊子,授山西道監察禦史,稽查舊、太等倉,力除積弊,為左都禦史範公所重。巡視西城,聞某吏素橫奸,未發。會兵馬司吏目案呈,有民人控婦悍求出一事。公察婦無悍容而詞色悲痛,其夫又詭病不面質,乃密詢其幼子,得某吏平日利誘,計得婦為妾狀。一鞫即服,乃置諸法。 乾隆三十三年,奏請定用內閣中書例,略云:「中書考試,原無定期,各省士子無從按期齊集。臨時出示招試,不過舊寓京城及籍貫附近者詣部報名,猝難周遍。且查內閣中書一官,外升同知,內升內閣侍讀及各部主事,其官階原在主事之下、知縣之上。而考試者以一論一詩得之,未免視為捷徑,妄生倖心,即夤緣奔競亦不能保其必無。臣愚以為每科新進士,向以庶吉士、主事、知縣三項分用,合無仰懇聖恩,即於每科新進士引見時,三項分用外,添用內閣中書一項。遇有缺出,照次銓補。在各士子會試、殿試之後,詩文字體,歷經校閱,既無煩另行考試;且因材器,使一歸聖明簡錄,則名器益昭公慎。而徼倖躁進之心無自而生矣。」奉朱批:「所奏是,該部速議,具奏。」經禮部議准,遂著為令。三十五年,奏請禁督撫指名揀發人員,略云:「在部投供候選各官,於督撫本非現任屬員,何由知其在部候挑,而徑破例保請?既乖體制,複涉嫌疑,且恐該員得邀專奏,或且依託聲勢,滋生弊端。請嗣後揀發人員,概不准督撫指名奏請。」奉上諭:「禦史蔣曰綸所奏頗為近理。督撫等差委需人,既經奏請揀發,則發往之人盡可供其隨才委用,何必于候補人員指名請揀?況伊等是否在京,督撫等何由預知?形跡之間,易招物議,日久且恐漸滋流弊。嗣後,各省督撫請揀人員,不得于折內指名附請。將來河工請揀人員,折內附請之處,亦著永行飭禁。」旋授戶科給事中,轉禮科掌印給事中。 辛卯,充順天鄉試同考官,所得如李君世望、沈君步垣、沈君琨、方君維祺、翁君樹棠、陳君鴻舉、沈君杲之、丁君志誠,皆一時知名士。壬辰,充會試同考官,所得如裴君謙、方君大川、范君來宗、李君鎔、金君光悌、朱君芫星、李君翮、方君煒,亦稱極盛。丙申,丁太夫人憂,回籍。己亥,服闋,補工科給事中,轉兵科掌印給事中。庚子春,升順天府丞,提督學政,管理金台書院。延師必慎,不借修脯助友朋;訓迪必嚴,亦不以月課應故事。所成就者如吳君邦慶、王君麟書、桂君芳、施君杓、蔣君攸銛、白君鎔、林君天培、穆君隆阿、李君熉、李君光先、李君光裡,皆蔚為人望。時文侍郎遠皋年未弱冠,公閱其文,即識為偉器。曾許之云:「非惟才俊,亦蔔厚福。不信九方相馬之識,請觀豐城射鬥之光。」今果如公言。陳君預未第時將應試,適其父掛吏議,或欲阻其入場;公深賞其文,弗為浮議惑,遂得入泮第一。後凡課藝,皆公所指授,卒成進士。其弟雲亦出公門,成進士廷試第二人。蓋公究心經義於源流得失,能識其真。嘗選訂諸家制藝,自乾隆丙申至嘉慶己未,閱二十四年乃成書。所得者本深,故經其指授皆能掉鞅文場也。聞公召見時,皇上嘗以「知文造士」見許,固有由矣。 丁未,晉光祿卿,曆太常、大理寺卿。嘉慶己未春,升副都禦史。是年冬,奉命視學山左,甫試青州一郡,旋升禮部右侍郎,調工部左侍郎,奉旨回京。辛酉,充會試總裁,得士馬有章等二百七十人。冬,奉命考取宗學景山各官學教習。壬戌,調工部右侍郎,管理錢法堂事務。 計公服官四十餘年,矢慎矢公,常如一日。秉氣素厚,年登耄耋,視聽不衰。近歲步履少艱,猶趨直無虛日。皇上屢溫語慰問,公聞命感激,愈加奮勉。二月二十日,恭值禦門,公偶感風寒,猶力疾先期赴西苑,具折陳奏,歸仍飲食如常。太僕躬侍左右,至二十九日,神氣稍減,旋進參餌,端坐而逝,年七十有五。 公元配湯夫人,睢州湯文正公玄孫女,年十九歸公。家貧,盡出奩具,貨以度日,自甘粗糲。日以一錢易油紡織,佐公讀。妯娌中有豔飾奢華者,相形之下,夫人處之泰然。及公貴顯,夫人儉約如平時。侍太夫人疾,躬奉湯藥,衣不解帶者三閱月。撫庶子女如己出,禦下無疾言遽色。慈善好施與,遇人困厄,輒為之垂涕,常以兒女衣與丐者。吳香亭先生曾詳其事於本傳。性愛澹泊,晚年長齋奉佛,先公八年卒。 子三:長子蒲,乾隆辛醜進士,由庶吉士曆官太僕寺卿;次子藩,以公蔭授廣西北流縣知縣;次子藻。孫三:長,恩銘;次,恩鏞;次,恩鐘。女四。女孫三。 ▼曹宗丞逸事 曹慕堂宗丞,余甲戌同年也,交最契。慕堂卒時,餘適以校理秘籍在灤陽,闕為面訣,意恒衋然。既而,讀石君所作墓誌、辛楣所作神道碑,慨想生平,宛如對晤,不勝山陽鄰笛之悲。惟是慕堂立身之本末,二君言之雖詳,其文均篤實無愧詞,足信天下而傳後世。然有一二逸事,為碑誌所未及者。 乾隆辛巳,餘與慕堂同司翰林院事。會有八九英俊與同館爭名相軋,同中蜚語,勢且掛白簡。時余亦薄有聲譽,方自危疑,不能為申雪,惟坐清秘堂中,與同事相歎吒。慕堂奮起拍案曰:「諸公以此事為真耶,則數人皆輕薄子耳,何必為悼惜!如灼知其枉耶,則司院事者所司何事?而噤口如寒蟬!」乃邀眾同詣長院。慕堂婉請曰:「據公所聞,此數人褫不蔽辜矣。然公此語從何來?儻彈章一上,事下刑曹,無證佐不能成獄。願先示名姓,並列于章中。」院長沉吟久之,事竟中止。後八九人皆先後致通顯,無知緣慕堂得免者,慕堂亦終身未自言也。 同年陳侍禦裕齋,年過四十未有子,又有所阻格不能置妾。慕堂倡率鳩資,買一女,送其家,後舉一子。裕齋夫婦相繼歿,有婿謀踞其餘資,百計媒蘖;孤兒孀婦,且旦夕不自存。聞者扼腕,然莫能為力也。慕堂又鳩率同年,仗義執詞逐婿,子乃得安,今已讀書成立矣。當時論者或以慕堂為多事,慕堂恬不介懷。嗟乎!朋友以異姓列五倫,所貴乎濟緩急,恤患難,不以生死易心也。平時酒食征逐,聲氣攀援,怡怡然親若兄弟;及身遇小利害,乃引嫌避怨,坐視其後人之阽危,亦安貴此朋友耶?慕堂此舉,余時有所牽制,未能赴約,然心恒愧焉。論者乃以己不能為,轉非慕堂之能為,抑亦傎矣。 慕堂天性恬淡,超然於聲利之外,似不甚預人事者。又和平靜穆,言訥訥如不出。而此二事,乃見義必為如此,賢者固不測哉!餘十六七歲入名場,三十通籍,仕宦四十餘年:閱事非一,閱人亦非一,求如慕堂之古誼,指不數數屈也。 人往風微,慨然遠想,因書以示受之侍禦兄弟,俾存諸家乘焉。 ▼記李守敬事 明末,河間被兵,曾伯祖鎮番公年尚幼,為兵士系以去。至章丘,乘夜逸出,比曉,倀倀無所適。忽一人諦視良久曰:「若非四官耶?勿畏,我故若家雇工李守敬也。」詢及家事,相持泣,泣已,扶之行。沿途乞食,食不足,則守敬自忍饑。行三四日,鎮番公疲不能步,則拾得破獨輪車,輦之崎嶇寇盜間,瀕危者數。月餘,抵河間,河間已墟。聞太恭人避兵在景城,則又輦之景城。然後叩首,嗚咽去。酬以金,不受也。嗚呼!義矣。或曰:守敬本崔莊人,性簡傲。傭工輒為人所逐,故流落他縣。然當患難中,不負其心如此,可多得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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