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昀 > 紀文達公遺集 | 上頁 下頁
卷十五 傳


  ▼懌堂先生小傳

  懌堂先生姓賈氏,諱延泰,字開之。先世自萊陽遷故城,衣冠蕃衍,遂為望族。先生賦質最穎異,承借家學,刻志誦讀,然恬淡沉靜出於天性,視雕華之士以聲譽相馳驟,意泊如也。

  雍正壬子,舉於鄉,無矜色;既連上公車不第,亦無抑鬱之色。年漸長,思以捧檄娛老親,乃援例為中書舍人。舍人雖閑曹,然密邇政府,又職司翰墨,與詞林氣類最相近,文酒宴談易於款洽。先生獨落落穆穆,公事以外無所預。退食以後,惟與山人、衲子鬥茗敲枰,門外幾無車馬跡。舊交有通顯者招往見,唯唯不拒,亦竟不赴約。宦數載,以親老乞假歸,色養之暇,蒔花種竹,嘯詠一室。恒手自煮茗以為樂,若不知居城市中者。迨養親事畢,或勸以補官。先生謝曰:「吾性疏慵,即為官亦無益於世事。況行年六十,日就衰頹!顯親報國付諸子孫,吾不能白髮出山矣。」自是以後,惟杜門訓子侄,時時以書史自娛。興會所至,間亦賦詩、摹帖。詩,風格多近西昆,而能獨得溫厚之意;書,初仿歐陽信本,繼仿松雪,能以勁婉驛騎兩家。然均不多作,寄意而已。惟喜鈔書,每得善本,且誦且錄,恒漏下數刻不能止。自少至老如一日,屬纊之際,猶喃喃作誦書聲也。平生胸懷蕭散,衣食不甚擇美惡,亦不問家人生產事,似不知馬幾足者。顧于《九章算術》,推究至精,於舊法多所增損,往往出古人意想外。乃知研桑心計非所不能,特性不好耳。甲辰正月,遘微疾,遂奄然逝,年七十有四。

  平時嘗誡諸子曰:「今之送死者,吾惑焉。彼勳業、文章固足以垂不朽,其他往往奔走大人先生之門,丐一言以為光寵。試覆而射之,則書撰人姓名與所以稱道其親者,可忖而得也。夫親無其實而貌以名,與貌他人何以異?餘老矣,異日必無以諛墓之文誣我。」故諸子于先生之葬,不敢乞人為墓誌,即先生之志趣可想矣。

  論曰:《明儒學案》,先生曾祖所刊也。先生口不講學,而制行不愧古君子,是真講學者也。平生不屑屑于名利,殆所謂能見其大歟?嗚呼,恒情烏足以測之!

  ▼怡軒老人傳

  怡軒老人,從兄懋園之別號也。兄以乾隆丁卯,舉於鄉;丁醜,成進士。官中書舍人者八年,以省親乞歸,體羸善病,遂不復仕宦。田居多暇,惟以詩書課子孫,或與平生老友以詩酒相娛樂。目所居曰「怡軒」,因自號焉。

  昔先大夫之未仕也,以兄天資篤厚,愛之甚至,亦督之甚嚴。迨昀漸長,先大夫已官戶曹簿書有程,不復能自訓課,遂遣昀受業于東山董先生。故先大夫之學,昀不能盡得,而兄乃獨得其傳。兄與昀同為諸生,同舉鄉試,互以讀書相淬礪。顧昀于文章,喜詞賦;于學問,喜漢、唐訓詁,而氾濫于史傳百家之言。先大夫恒病其雜。兄則文章必韓、歐,學問必宋五子;非惟誦其言,且一一體驗躬行之。故先大夫嘗稱兄深醇有根柢,非昀所及。後兄與昀同官京師。昀早涉名場,日與海內勝流角逐于詩壇、文社間;兄則恬退寂寞,杜門與三數同志晨夕講肄而已。憶丁亥春,昀服闋赴補,兄方家居。臨行送以一詩,有句云:「敢道山林勝鐘鼎,無如魚鳥樂江湖。」其志趣可以想見。後,昀以不自檢束,時蹈愆尤,雖幸荷聖主委曲保全得有今日,然中間顛蹶憂患,蓋亦屢矣。兄之識度亦何可及哉!

  兄今歿十六年矣!鄉党稱長者及士大夫稱儒者,均必為兄首屈一指。兄之子汝倫作兄行述,載事蹟始末甚詳;同年翁覃溪詹事撰兄墓誌,梗概亦粗具。然兄之生平,有覃溪所不及知,而汝倫所不能言者,昀因撮舉所遺,為兄小傳,聊竊附於追書逸事之例。夜深燭炧,回想慨然,不禁老淚之縱橫也。

  ▼承德郎中書科中書峴亭楊公家傳

  公諱世安,字樂田,峴亭其自號也。先世本義烏巨族。雍正中,公之祖隨父北上,求進取,坎壈未遂,留滯津門,因著籍於靜海。

  公幼而穎異,書過目輒能暗解。老師宿儒皆謂掇高第如拾芥,祖父未竟之志當酬之於公。乃年甫十一而孤,薄田數畝不足給饘粥,生計日困。長兄饑驅外出,以貿易博什一;幼弟尚在繈褓,母子煢煢,家徒四壁,酸風苦雨,淒動心脾。公母姚太安人至窘迫,不欲生。公時稍長,學業將有成,老屋昏燈,忍饑夜讀,書聲與紡織聲相答。見母氏荼苦,輒椎心飲泣,憂心輾轉,恒徹曉不眠。久而慨然曰:「生子以養親,養親之道,不過治生與求仕耳。今寒餓如是,尚僕僕謀不可必得之祿養,是渴鑿井、鬥鑄椎矣。奇贏之術,庶其尚有近功乎?」遂棄儒就賈。

  親黨共為公才惜,然揣度事勢,萬萬無他策,乃各貸資以助之。詎運數迍邅,所販鬻物毀於火,退而躬耕又遘水災,貧如故。公志不少沮,益發憤行賈,三年不返。姚太安人慮其漂泊,屢書促歸。乃於郡城傭書,腕力敏捷,又刻自勤苦,晝夜可得數萬字。節衣縮食,蓄有微資,買田數十畝。旋婚于靜海邊氏,摒擋米鹽,具有條理,家以小康。自是經營籌畫,資產日增。承歡膝下,養生葬祭,皆能曲申其孝思。僉曰「公有志竟成」,然二三十年艱難辛苦,有不可縷數者矣。

  姚太安人歿後,遷居郡城。郡故鹽策之總匯,公隨其土俗,往來轉運,生計益豐。凡兄弟姊妹以及族党姻戚,皆賴公以舉火。其無屋者,為構屋;無田者,為置田。一一為計久遠,不但解衣推食,週一時之急也。然自奉則甚儉,食不求美,曰:「吾未以美食食我親也。」衣不求華,曰:「吾未以華衣衣我親也。」然後知公之刻意治生皆為親計。其河潤於家庭,旁施于親屬,亦推親之愛焉爾。

  年過五十,即杜門卻掃,惟玩味經史以自娛。嘗訓諸子曰:「汝曾祖、汝祖,皆終身誦讀,困頓名場。汝祖母望我繼其志,我以貧不能養,不得已而廢學,心恒歉焉。今汝輩承借餘業,可無待謀衣食,其勉終我志,以終汝祖母之志乎?」語已泣下,諸子皆感泣。故長子毓檙,早游於庠,今官中書科中書;次子毓錦,以拔貢生中式,己酉科舉人;諸子毓樸、毓棨、毓鈞、毓鐸,亦皆能自立,方興未艾焉。

  公援例為州同,遇聖駕巡幸天津,蒙恩預宴者五,並蒙賜禦書及諸珍物。庚戌八月,恭逢慶典,又蒙賜宴同樂園。即於是年,覃恩敕封承德郎,元配邊夫人敕封安人,以子毓檙貴也。毓檙後加三級,公于例當封奉政大夫,邊夫人當封宜人,今仍從敕命之所書,從其實也。

  論曰:貧賤非病,病其無志。公早年偃蹇,而以養親之故,毅然起,與命數爭,百折不回,竟酬所願,非豪傑之士乎?凡財由艱苦而得者,視之必甚重。公拮据成家,而博施無所吝,非古君子之用心乎?是雖庸行,而皆人情所難也。是足以傳矣。

  ▼解月川先生小傳

  先生諱秉智,字月川。先世自山西永濟從天津,今六代矣。先生幼而穎悟,讀書一目數行,角藝輒冠其儕偶,年二十一入縣學。父觀複公以經營家計,不得已棄舉子業,期望于先生者甚至。先生仰體親心,亦奮自淬礪。乾隆丁卯舉於鄉。壬申會試未售,揀授淶水縣教諭。性故端介,不能隨俗為俯仰,一切仕路酬應之禮亦落落不欲為,惟殫竭心力務舉其職而已。幸儒官閑署不與吏事,僚吏亦以度外置之。故得與諸生晨夕講肄,文風、士風均蒸蒸日向上。至奉諱歸裡後,淶水人猶間關請往主書院,則先生之有造於斯土,可知也。

  丁醜,成進士,分發甘肅,以知縣用,得涼州府屬之永昌。永昌故沖衢,驛使往來,轉運絡繹。先生仍堅守素志,正供所應有者,纖豪不敢闕;正供所不應有者,勤恤民力,亦不敢纖豪溢額外,竟坐是罷官。既而,大吏知輿論多惜公,奏留會城使自效,隨監送新疆開墾戶口,遠至伊犁。來往備極勞瘁,先生恬如也。凡奔走五載,得恩旨復原官。乙酉八月,又授慶陽府屬之安化。故瘠土也,甫蒞任,即早霜傷稼。前署事者報未明,先生力請于上官,得闔境普賑。丁亥,複霜災,視前倍重,蒙恩於正賑之外,加賑兩月。時需糧多而倉儲少,欲從部價以一石一兩折給。又糧貴而價不足,大吏遂奏請半用賑糧,半用折價,原無積穀之州縣,則准以時價採買,每石較部價贏八錢,所以宣佈德意者甚至。安化故無積穀,例得採買萬余石。有導先生領採買之價,而以部價給民者,先生毅然不肯。且以奏定之價出示,俾通知,遂頗結怨于僚友,先生亦恬如也。然坐是,公事多齟齬,乃於己醜四月移疾徑歸。歸而門庭蕭寂,惟日與兄弟訓課子孫,暇則以棋酒相娛樂。名其堂曰「友于」,又繪《三荊同株圖》,文士多題詠焉。如是者三十年,林下優遊,不萌一出山之想。蓋自守確自知審,其所見者遠矣。

  嘉慶三年八月卒,年七十有九。遺命速葬,故碑誌未作。孤子道倬,以余與先生為同年,乞先為小傳。餘乃敘而論之曰:

  先生之仕宦亦坎坷矣,而年未五旬,飄然解組,享林泉之樂三十年。兄弟怡怡,終身無間,而子及猶子皆登第,其所得孰為多也?抑又聞之,先生乞歸之時,甘肅風氣已駸駸乎華侈矣,久而遂有監糧之獄,白首同歸。然則先生之坎坷,其亦天佑善人,使青山獨往歟?正不必以所如不合為先生惜矣。

  ▼鮑肯園先生小傳

  肯園先生以嘉慶辛酉十月卒。先生子樹堂侍禦以行狀寄余,求餘為小傳。先生嘉言善行不能縷數,非小傳所能括也;爵裡、世系、生卒年月則碑誌在焉,小傳亦例不載。乃略摭其逸事。

  曰:凡人由貧約而富盛,艱難辛苦備嘗之矣;銖積寸累以至巨萬,其亦不易矣。故吝財者恒情,自食其力以償前此之拮据,於世無損,人不得而咎之也。先生由困而亨,顧恒思於物有濟:修宗祠,纂家牒,置田贍族人之不能婚者,舉苦節之不能請旌者,則有關於倫紀;而世孝祠之建,世孝事實之刻,則有關於風俗人心。至捐金三千複紫陽書院,捐金八千複山間書院,則功在名教;複歙縣北河之故道,修揚州康山之通衢,皆費逾千萬,則又德及生民。此先生之不可及者一。

  凡勤幹習事之人,必老於世故之人。故往往義所當為,巧於趨避,以自保其所有。此雖服官蒞政者或不免也。先生當修復二書院時,力爭鄭師山玉、徐觀察士修、吳光祿煒及其家仲安先生之從祀,皆侃侃不牽就。總司兩淮鹽策日,勇於任事,不避小嫌。乾隆末年,福建鹽闌入江西,其勢蜂擁不可止,淮商頗困,而事體重大莫能攖也。先生身任其事,支拄兩載,其患始平。鹽艘或有沉溺,例當補運,或受累至破家。先生倡議,使一舟溺,則眾舟助,至今為永利。先生之不可及者,此又其一。

  若夫家庭孝友,士大夫之常理。少而廢書,老而勤學,著作頡頏于作者,于先生亦為余事,固不必一一瑣述矣。

  論曰:不自私其所有,而毅然敢任天下事,使仕宦者如此,則賢仕宦也。斯人往矣,能勿邈然遠想哉!

  ▼王錦堂先生家傳

  先生諱振榮,字漢桓,又字訒庵,別號錦堂。先世隸小興州衛,今灤陽縣也。明成祖以大寧子、烏梁海諸衛皆內徙,遂隸籍寶坻。七世祖諱翱,以成化甲午舉於鄉,官嘉興府通判。十一世祖諱好善,萬曆辛醜進士,官鳳陽府知府。十二世祖諱兆辰,天啟辛酉舉人。子姓蕃衍,遂蔚為畿東巨族。高祖諱乃余,順治甲午舉人。曾祖諱寀,歲貢生,候選知縣。祖諱枚士,官常州府同知。考諱贊,官荊州府同知。

  先生五歲而孤,不及奉祖父之訓誡。又衣冠世胄,籍厚履豐,可以惟意所欲為;乃幼而好學,不稍涉紛華靡麗之習。從同邑芮勵齋講「洛閩之學」,與韓、歐之文,其毅然自立,早迥然獨在恒情外矣。天性孝友,家庭間和氣藹如,雖僮婢亦不輕責罰。然禮法自持,無事則正襟危坐,無縱肆之容。與元配劉夫人終身相敬如賓。與人交不露圭棱,亦不稍戲狎;或遇言所不當言者,笑而不答,人自愧而沮也。惟教子孫則甚嚴,小不中禮即予杖;晨夕講授,諄諄以忠孝相勸勉,剴切深至,罔弗感動。有子五人,乾隆甲寅、乙卯,相繼舉於鄉者二,非庭訓之力歟?

  平生自奉如寒素,至於義所當為,則多金不惜。族黨有貧乏者,歲時周恤;鰥寡孤獨者,倍之。值歲瘟疫,施藥活多人。蔣吏部爰亭創廣育堂,亦月月寄資以襄其事。節孝祠圮,先生倡眾修復之,故鄉裡莫不稱長者。若歸伯父之田二千畝,及贍張氏孀姑歲以二百金為律,至今仍不失期,尤人情之所難矣。

  篤志力學,期以功名繼祖父。數奇不遇,至丁酉始舉於鄉。庚子、辛醜會試,皆薦而不售。甲辰以後,厄於多病,遂不能再詣公車。嘉慶丁巳正月,竟齎志以歿,論者惜之。

  先生子殊渥,餘從子汝仲婿也。悲先德之不彰,乞傳于餘。余謂人貴自立耳。仕宦通顯而使作碑誌者無事可書,不如鄉黨之善士實行數端足傳於後。遇與不遇,何足為先生損益歟?因約舉大略如右,俾後生有所矜式焉。

  ▼戈太僕傳

  公諱源,字仙舟,自號曰橘浦,然仙舟之號特著于士大夫間。少負奇慧,以隨父任于浙江官署,不克就試。年十六旋裡,一試即補縣學生,是年即舉於鄉,越歲甲戌成進士。計自童子試至釋褐,不滿一載。眉宇秀髮,而老成深穩,望而知其有吏才。故高宗純皇帝始命為縣令,既而命學習于部曹,蓋將使練習政事,老其才而大用也。在戶部,屢居異等,旋改禦史,轉給事中,皆侃侃多所建白。戊申,擢太僕寺少卿,督學山西者四載,以末疾致仕。故里無尺土寸椽,流寓京師,竟以貧病卒,年僅六十三耳。

  公生長世家,少年高第,而落落無紈絝習,亦無名士風流習。與朋友言,恒有經世之志,不肯徒事溫飽。初,公兄芥舟先生、方舟先生相繼歿,承借舊業,尚薄有田宅,然無如食指之太夥。公慨然曰:「吾忝為官,月俸尚足贍妻子,九兄老而不第,諸侄亦俱未成立,是殆將不自存也。」乃以王橋田宅與兄,以河間府舊邸與方舟之子,以京師校尉營舊宅盡與芥舟之子,自不取豪厘。坐是遂大貧,殊不悔也。凡至親之貧者,多收養於家,廩祿弗能給,則齏鹽糜粥,豐儉與共,故其家內外上下同一食。嘗戲謂餘曰:「十刹海之法,萬物平等。一僧一室,佛亦僅占一室;一僧一盂飯,佛亦僅供一盂飯。佛尚可爾,吾何不可與廝役同也。」嗟乎!此其胸次居何等也?使得行其志,視天下之人如是矣。

  居官多異政,殆不能一一數。其督理街道,不動聲色,能使豪強侵佔無所容,塗徑圮墊無不治,而胥吏不能舞弊取一錢。餘虎坊橋宅前,偶穢雜不治,坐車上呼餘僕隸,立使掃除,不以餘故而牽就。其官學使,卷必親閱。甚紕繆者,必塗乙而張之壁,逐句評駁,如塾師為弟子批課藝。晉人多不嫻聲病,公一一甲乙其試牘,如批時藝。其佳者則刊佈以為式,其中或字句之疵纇,則點竄完善,而細論所以點竄之故。積勞成疾,多由於此。然公每蒞一官,必勤舉其職,事事不苟,可以想見矣。使得竟其用,樹立必有可觀者。乃天不假年,竟使齎志於地下,是則深可惜耳。

  公不喜聲氣攀援,恒與物寡合。宦資既深,與時髦益不相款洽。病廢以後,杜門卻掃,幾不知長安道上有是人。故公之行事,漸不為後進所知。戈、紀故世婚,餘與公又同年相契,餘不志之,恐後來益無所考,乃撮其大端作為此傳,庶鄉黨有所矜式焉。

  ▼棗強知縣任公傳

  公諱增,字蔚嶺,又字損之,別號寓圃。本蕭縣巨族,因居河南永城,遂以永城籍應試。乾隆甲戌,成進士,乃改歸江南。早年即以文章鳴,鹹以為東觀、西清之選,然僅曆宰五縣,竟坎壈以終。

  初官直隸南和,繼署宛平,既而補棗強,後又官山東禹城、惠民,皆有惠政,而世顧多稱任棗強,從其治績之最著者也。南齊謝朓終於尚書吏部郎,而至今稱謝宣城,其亦此例矣。

  公之宰棗強也,自乾隆庚寅至甲午,不盈五載,然父老至今有去思。蓋漢廣川郡,今分為二州一縣。景州、德州皆沃土,而棗強尤得其上腴,故殷阜甲於鄰邑。然富者不能如巴寡婦清以財自衛,而好以客氣相凌借,故訟牒最夥;中間一二黠才讀鄧思賢之書者,又陰陽捭闔,媒蘖其間,希分餘潤,釁益構不已。公嚴明而敏捷,於兩造情偽不可欺以術,又杜苞苴,謝請托,毅然不可幹以私。談笑坐治,而囂風不競,民氣皆淳,富者皆得以保其富。

  棗強墟市,胥役率多方箕斂,謂之雜稅。雖負販者不免也,雖寒機紡織,得布不盈匹、得線不盈斤亦不免也。其聚也眾,其取也則雜。取於眾人之手,所出不過數十錢,故民恒忍而不校,官亦不甚聞。公廉,知其狀,厲禁裡長、保正,而貧民以不擾。又建普濟堂,施衣煮粥,收養孤貧,而鰥寡孤獨之無告者,亦靡不得所。是非視國如家、視民如子乎?

  其尤為人所難能者,王倫之亂,距棗強一日程耳。太平日久,人不習兵,鶴唳風聲,一宵數警,人洶洶無固志,多謀棄家以逃。適公以宛平舊案,部議鐫秩去,代公者已捧檄至,鹹謂公可攜家趣會城。公慨然曰:「丁亥之歲,吾嘗以規避褫職,已自分老牖下。己醜迎鑾,蒙賜復原官,得有今日。聖恩再造,吾耿耿不忘也。寇焰方熾,此城惟一典史、一把總,擁兵徒數十,勢不能拒敵。新任者與民未相習,亦不能團聚鄉勇,合力守禦也。我一去,則民必散;民一散,則賊必乘虛來據城;城陷,而此縣不可為矣。吾寧與城存亡耳。」乃部署捍禦之方,與新任者分陴以守。閱月餘,事定乃行。公有造於棗強大矣。置其他所曆官而獨稱棗強,豈無故哉!

  嘉慶庚申七月,公之子銜蕙以政聲懋著擢知棗強,適得公舊治地。癸亥正月,又以卓異調天津。其治棗強,猶公之治棗強。棗強人皆曰:「公有子也。」余謂傳傅氏譜者,蓋非一家,而天獨使公子踐公之位,豈非故示巧合,使為善者憬然悟哉!

  餘嘗志公之墓,公之子以石埋幽壙,不能遍傳於世也。會修《棗強縣誌》,複乞為公傳。因舉公卓然可傳者,以應其請。餘事則狀、志具存,今不復贅焉。

  ▼蘭圃舒公家傳

  公諱其紳,字佩斯,蘭圃其號也,任丘人。年十三而孤,即刻自樹立。從伯父讀書荊門州署,泛覽百氏之言,發為文章,沉博絕麗。弱冠補縣學生,老師宿儒競相歎異,以為必以科第世其家。公亦奮自淬礪,慨然有承明著作之志。而太夫人急欲以捧檄慰晚景,不欲遽違母志,乃筮仕。

  乾隆庚辰,得四川墊江令;引見,調山東滋陽。蓋翹然出眾之概,聖主已一睹而識之矣。到官,判決如老吏,然循循撫字,仍不失儒者風。甲申,丁內艱。丙戌,補陝西鄠縣。庚寅,調咸陽。辛卯,以恭辦皇太后慶典入都,特授榆林府知府。遷擢最速且越階,為近年以來所希有。鹹謂聖主知人善任,斷非無故而破格。公之才略必有深契天心者,故能邀異數如是也。

  甲午,值調陝西兵征金川,委公監送,果以紀律嚴明得上考。丁酉,調同州,即以是歲調西安。西安首郡,最繁劇,公坐理裕如。巡撫畢公嘗歎曰:「古所謂悃愊無華,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者,殆舒君其人耶?」遂舉卓異,得召對。辛醜,甘肅叛黨初平,上念公才,特調蘭州經理善後諸事宜,具中窽要。

  壬寅,擢浙江鹽法道。浙人聞公數理劇郡,意必踔厲強幹,使人凜然畏。比至,乃恂恂一書生,莫之測也。蒞事後,杜絕饋遺,即蔬果亦不受,又似棱角峭厲者,益莫之測。然公意則謂:「鹺政在督課,課出於商,商資於民;民足而後商足,商足而後課足,所謂治病者求其本也。」故委曲調劑,不見作為之跡,而國計民生胥陰有所裨。再署臬司事,不博精明之名,亦不博寬大之名。平心推鞫,細入豪芒,秋讞獄牘,刑部訖無所改易。蓋久之久之,浙人乃知公之用心,而公之精力亦盡於在浙五載中矣。

  丁未九月,以積勞卒於官。卒之日,上官如失左右手。錢塘梁山舟侍讀介介少許可,與公曾無半面交。公歿之後,乃為公志墓,稱以「所至無赫赫名,而嘗有去後思」,豈非公論具在人心哉!然後知聖主特達之知,非偶然也。

  余與舒氏為姻家,因撮敘始末,為公家傳。而系以贊曰:

  公才足以為能吏,然而卒以良吏著,蓋公本讀書人也。夫窮經以致用耳,仕而有濟於物,斯不愧儒者矣。何必以科第致身,始為能讀書哉!

  ▼莫太夫人家傳

  莫太夫人,靜海知縣定安莫君之母也。系出瓊山邱文莊公,文獻舊家,幼即嫻于禮法。歸贈君壽山公時,舅姑並在堂,問視恭謹,勤修婦職,數十年如一日。舅亦叟公故好客,文酒之會,動輒滿堂。太夫人經營供具無所闕,亦叟公意恒適也。後,壽山公早卒,太夫人以身代子職,委曲承歡,兩老人幾忘有喪子事。越數歲,亦叟公又卒,太夫人積痛纏綿,淚涔涔不可止,目遂漸翳,然事姑許太孺人飲食藥餌,一一躬親,不以病而假手婢媼也。

  亦叟公兄弟三人,太夫人調和娣姒,終始無間言。鹹曰:太夫人天性溫粹,故柔婉和順如斯。然太夫人明于禮義,直以為孝父母、友昆弟,理如斯耳。至禮所不可不嚴肅者,則固未嘗尺寸假也。太夫人初歸莫氏時,兩弟年方稚,調衣食、問寒燠,情誼如同胞。或稍不循幼儀,則必正色相規戒,故兩弟終身敬嫂如母,事必請命而後行。

  壽山公遺孤子二,太夫人懼其無父易失教,一言一動,繩以規矩。出入必問其地,師友必擇其人。聞有通儒耆德至,必使往晉謁求教益,歸必叩其所聞,得藥石良言則色喜。否則,家居雖負郭,一步不許入城市也。懼米鹽細故妨誦讀功,家政一切自綜理,不使預聞。嘗修建宗祠,于分當莫君督理,太夫人亦代任之,鳩工庀材,克期蕆事,莫君受其成而已。又懼不嫻文藝,無以稽二子所造淺深,每見宗戚長者,必敬詢二子之所學。宗戚感其誠懇,亦不忍欺。或有雲無進益者,則怒而夏楚,甚或數日不飲食,故二子皆感激奮勵。莫君以庚辰舉於鄉,其子紹惪以丙辰成進士,皆太夫人督責力也。嗚呼!可謂知大體矣。以不出閨閣之嫠,而宗族有大疑必取決焉,豈非識見宏遠,有士君子所不及者哉!

  紹惪為餘典會試所取士,恐閫德久而不傳,以太夫人事蹟乞作傳。因為刪其繁冗,而掇其足以不朽者敘述如右。

  論曰:壽山公沒時,太夫人年僅二十五,養親教子,守節三十二年,於例當旌矣。瓊州守令乃以為職官之妻格不上達,不知禮曹之律:職官妻曾受封者乃不准旌,未受封者旌如故。考之不明,遂乃歧誤,惜矣!然太夫人之德足以自傳,亦不系乎旌不旌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