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文達公遺集卷二十九　南行雜詠

卷二十九　南行雜詠

　　▼督學閩中十月初八日出都作

　　銜命臨丹徼，承恩拜玉除。
　　使車新就道，行篋半攜書。
　　原隰懷征路，雲霄戀直廬。
　　寒宵如有夢，只傍紫宸居。

　　閩海攜家去，征驂夾路看。
　　雙旌隨驛使，十月出長安。
　　舊學荒蕪久，殊恩報稱難。
　　殷勤語妻子，莫避曉霜寒。

　　▼留別及門諸子

　　祖帳青門握手頻，臨歧猶自語諄諄。
　　皇恩四度持文柄，遠道三年別故人。
　　天上鵷鸞懷舊侶，（謂桐嶼雲房諸子。）
　　園中桃李待新春。（謂惠叔等。）
　　明時稽古多榮遇，努力京華莫厭貧。

　　▼卻寄舊寓葛臨溪、姚星岩、王覲光、吳惠叔四子

　　幾載追隨擁絳紗，只今雲雨各天涯。
　　新春定有重歸燕，舊圃誰澆手種花？
　　敢道諸君長作客，所憐此日半無家。
　　長安米貴吾曾記，一夕關心鬢欲華。

　　▼亂石有感

　　亂石蟻岈礙馬蹄，羸驂幾度欲雞棲。
　　何曾阻斷春明路，枉遣車輪碾似泥。

　　▼盧溝橋

　　帝鄉從此入，要路遞相尋。
　　萬里通南北，雙輪轉古今。
　　滄波終日注，白髮幾人侵。
　　一片西山色，黃塵向暮深。

　　▼琉璃河

　　琉璃河上掛斜暉，瑟瑟寒流一線微。
　　洲渚都教鴻雁占，鴛鴦何處浴紅衣。

　　（范石湖記琉璃河內多鴛鴦，今殊無此。）

　　▼涿州過巨馬河，相傳此水不出橋下，遇橋輒潰而旁行

　　一帶寒波作怒聲，石樑斷處氣縱橫。
　　多應未讀《淮陰傳》，不見英雄胯下生。

　　▼涿州道中雜詠范陽舊事

　　荒原盡處亂山青，一片風沙接酈亭。
　　誰信尚書曾住此？當年北士總談經。

　　慷慨橫戈百戰余，桓侯筆劄定然疏。
　　那知拓本磨崖字，車騎將軍手自書。

　　一片新秋畫不成，芙蓉楊柳夜深情。
　　盧郎不解蕭郎語，可是吳儂笑北傖。

　　▼又賦盧充事一絕

　　金碗溫休事有無，稗官猶記范陽盧。
　　行人棖觸梨花夢，剩粉殘香憶畫圖。

　　▼雄縣題館舍壁

　　蟹舍漁莊認舊遊，兩行衰柳入雄州。
　　主人重見頭如雪，彈指流光廿八秋。

　　獵獵寒颸旆影斜，行人爭看使臣車。
　　石藍衫子雙丫髻，憶共漁童折藕花。

　　▼趙北口

　　瀛鄚積水區，為澱九十九。
　　港汊互交通，眾流匯茲口。
　　回汀聚魚蟹，淺渚富菱藕。
　　圩埂布棋局，狹者猶萬畝。
　　彌漫跨數州，寥廓稱巨藪。
　　紅闌十三橋，雁齒相排耦。
　　蜿蜒橫一徑，劖立長堤陡。
　　往者五六月，小艇才容肘。
　　一棹溯空明，琉璃淨無垢。
　　水氣聞芰荷，風影亞蒲柳。
　　紫鱗時撥剌，白鳥自朋友。
　　煙際去杳然，流連辰及酉。
　　於今二十年，清夢狎漁叟。
　　茲來十月半，木落寒飆吼。
　　紅衣枯已落，綠雲空所有。
　　空蒙天拍水，澄澈固如舊。
　　大似逢故人，朱顏換白首。
　　握手貌已非，憶昨情彌厚。
　　惜哉方於役，川陸日奔走。
　　欲別更徘徊，悵然凝睇久。

　　▼任丘晤高近亭，因懷邊征君隨園

　　草草荒雞夜未央，挑燈話舊一回腸。
　　故人蹤跡言難盡，行子關河路正長。
　　敢道功名由命數，且憑科第論文章。（數歲任丘科甲最盛。）
　　勞君問訊岩中桂，秋雨秋風好在香。（桂岩在任丘。）

　　▼河間太守郊迎賦贈

　　長亭相見一停車，斜照疏林認隼旟。
　　五馬敢勞迎驛使？雙旌本自引天書。
　　枌榆舊社猶前日，風雨孤村有敝廬。
　　我是州民應下拜，邑人莫擬馬相如。

　　▼單家橋道中贈驛卒

　　失足尋常事，疲癃不汝嗔。
　　忍饑今幾日，我是故鄉人。

　　▼宿阜城懷多小山

　　士宗時客浙江。

　　竟負登堂約，懷人一愴情。
　　此邦稱沃土，之子獨高名。
　　病葉飄難定，寒禽噤不鳴。
　　蹉跎侶陳阮，惆悵玉溪生。

　　（義山詩：「甘心與陳阮，揮手謝松喬。」）

　　▼周亞夫祠下慨然成詠

　　尚覺威棱不可幹，靈風颯爽滿祠寒。
　　棘門灞上成兒戲，多是將軍號令寬。

　　▼景州隋塔

　　閱歷滄桑幾廢興，巋然獨剩十三層。
　　如何同郡高常侍，不與慈恩一例稱。

　　▼德州夜坐悼懷亡友李秋厓（國柱），成二絕句

　　為吊才江馬暫停，昭陵一哭竟冥冥。（李洞上主司詩曰：「公道此時如不得，昭陵慟哭一生休。」洞字才江。）
　　定知地下埋憂處，芳草春深尚不青。

　　寒聲不斷大河流，月色無情亦帶愁。
　　憔悴詩魂如見夢，故人今夜宿陵州。

　　▼又悼田白岩（中儀）二首

　　身後無兒感鄧攸，烏絲零落付誰收？
　　行人多少山陽恨，夜靜河聲入驛樓。

　　焚香掃地一官清，修到梅花是幾生？
　　舊宅於今應好在，後來可是庾蘭成。

　　▼過德州，偶談東方曼倩事

　　厭次故城即今神頭鎮，在德州陵縣之間。故兩處皆祀曼倩於鄉賢。

　　十八年間侍紫宸，金門待詔好容身。
　　詼諧一笑原無礙，誰遣頻侵郭舍人。

　　三度偷桃是此兒，神仙遊戲不須疑。
　　嫦娥夜夜棲明月，記得銀台竊藥時。

　　▼留別平原縣令夏清溪玢

　　相逢何事便相親？傾蓋居然意氣真。
　　多愧肯迎持節使，方知原是讀書人。（夏為癸酉拔貢，頗善論文。）
　　關山風雪行曾慣，囊橐齏鹽路未貧。
　　自出長安心似水，為君小酌玉壺春。

　　▼晏城

　　晏子荒城故壘空，我來懷古亂山中。
　　狐裘未減名卿價，狗國徒驚辨士雄。
　　悲憤馬遷憐異代，詼諧方朔是餘風。
　　小來辛苦談王霸，稍長方知憶此公。

　　▼過齊河縣入山

　　遠山如黛青可憐，近山如赭枯而頑。
　　山靈豈解作變態，正由眼底生媸妍。
　　詩情畫意兩如此，此中有悟無人傳。
　　君不見——
　　蓬萊未必殊人境，好在天風縹緲間。

　　▼由杜家廟至張夏，山路崎嶇，戲為六韻

　　屈曲溪橋轉，坡陀驛路高。
　　水聲皆悍急，山意總粗豪。
　　地僻稀人跡，村荒偶犬嗥。
　　民饑仍病虎，婦健亦生猱。
　　亂石何時盡，驚風滿意號。
　　蕭蕭枯草遍，一例是蓬蒿。

　　▼曉發泰安，距泰山二十五里不及登

　　游山不遊岱，一覽群峰青。
　　有如研百氏，而不窺六經。
　　古人訪五嶽，不憚萬里行。
　　雲何跬步地，蠟屐靳一停？
　　壯遊良所愛，於役自有程。
　　薄暮宿泰安，驅馬雞三鳴。
　　是時日未出，東望青冥冥。
　　少焉宿靄破，突兀天孤撐。
　　白雲流漭泱，才掛山腰橫。
　　想見萬仞頂，咫尺捫晨星。
　　俯視海氣白，天水相混並。
　　鴻蒙破一罅，滉瀁朱霞明。
　　陽烏矯翼上，浪卷羲輪赬。
　　蕩滌蛟蜃氣，寥廓天地清。
　　安得排雲上，一快磊落情。
　　但愁奇偉景，使我心目驚。
　　風雲月露手，大敵非所嬰。
　　登高不得賦，瑟縮難為形。
　　茲遊雖未暇，且免羞山靈。
　　願讀十年書，萬卷儲精英。
　　培養雄直氣，鬱勃胸中生。
　　振策天門上，奮袂超崢嶸。
　　興酣吐奇語，高詠群神聽。
　　砉然千山響，下界驚雷霆。

　　▼新泰令使饋食品，詩以卻之

　　山驛風霜特地寒，勞君珍重勸加餐。
　　詞臣只是儒官長，已辦三年苜蓿盤。

　　▼蒙陰

　　路入顓臾故壤中，亂山重疊認東蒙。
　　逸人舊宅休重問，杜老詩箋有放翁。

　　▼訪李西軒前輩故居，謁其尊人，淒然成詠

　　破屋頹垣蝕蘚花，柴門啼煞欲棲鴉。
　　老人頭白炊無火，此是當年禦史家。

　　草草銘旌向九原，春風一夕憶程門。
　　西軒未卒前數日，尚同飲聘三師處。
　　如公長者殊難遇，莫怪交遊有淚痕。

　　▼沂水

　　飲馬臨沂水，沂水流不息。
　　行人疏地理，每尋曾點跡。
　　剽剟莊老談，支離增訓釋。
　　春風詠浴意，三子且難測。
　　縱使遊其間，微契吾安識。
　　況乃名偶同，何事強緣飾？
　　頗聞萬巨艘，轉運資其力。
　　大矣川後靈，神功無曠職。
　　疏濬良有程，源流非易悉。
　　願告守土臣，儒者求其實。

　　▼宿郯城，與縣令張子（金城）閒話

　　君作郯城尹，余持使節過。
　　弦歌今若此，風俗近如何？
　　東海遺封舊，南朝名士多。
　　傳聞泉似墨，古井幾時波。

　　（相傳郯有墨泉，明季縣令惡郯科甲太盛而塞之，文士遂稀。）

　　▼紅花埠

　　路入紅花埠，青齊地盡頭。
　　淮黃留息壤，南北劃鴻溝。
　　老屋初編篾，高烽忽架樓。（路傍斥堠，山東以土築墩，江南以木架樓，至紅花埠而異。）
　　人言從此去，山水漸清柔。

　　▼春磵自京南馳八日，及予於峒峿，蓋日行二百餘里矣，作此戲贈

　　敢道蕭郎是騎兵，飄然似鳥一身輕。
　　詩人慣跨揚州鶴，每到南飛羽翼生。

　　▼十一月初一日渡黃河

　　馮夷排浪東南流，偃蹇不受神禹囚。
　　雷車百萬坼北走，平吞氣欲無徐州。
　　千里一瀉只瞬息，盤渦十丈誰敢投？
　　顛風橫簸浪三尺，篙師欲渡時還休。
　　清河渡口勢頗斂，往來南北通咽喉。
　　我來又值十月後，清霜已降洪濤收。
　　官舫推篷望兩岸，寒波猶拍長天浮。
　　微風才覺掠旗腳，高浪已駭沖船頭。
　　龍驤萬斛如一葉，欹側掀舞不自由。
　　眾手捩船呼邪許，檣烏一轉回萬牛。
　　屈伸臂頃已十里，瞥然何止鷹離韝。
　　桃花想見三月漲，澒洞萬頃風煙浮。
　　回帆脫手儻一失，咫尺便入鮫宮遊。
　　區區忠信寧敢仗，所憑王命輕陽侯。
　　回頭卻顧真險絕，微茫淮濟非其儔。
　　九折東瀉自太古，蕩潏為患從商周。（祖乙圯于耿，此河患之始。）
　　漢唐而下日聚訟，捍禦至竟無良籌。
　　書生每喜談水利，屍祝欲代庖人謀。
　　世間萬事須閱歷，百不一效空貽羞。
　　我今鼓枻既得涉，且呼舟子趨邗溝。
　　挑燈夜讀《河渠志》，咄哉紙上談戈矛。

　　▼甓社湖

　　寒雲壓積水，西望甓社湖。
　　澄渟涵淨綠，雲有千歲珠。
　　清漣濯素月，光映十里餘。
　　早年披典籍，頗憶沈氏書。（事載《夢溪筆談》。）
　　茲來不待暮，未審終有無。
　　得見固自佳，不見當何須？
　　縱令入我掌，寒詎堪為襦。
　　且看米家畫，煙樹青糢糊。

　　▼高郵

　　數點寒鴉破晚煙，斜陽流水送吳船。（二句用少遊詞意。）
　　高郵多問秦淮海，只是詞人最惘然。

　　▼揚州二絕句

　　跨鶴曾經夢裡遊，如今真個到揚州。
　　可憐豆蔻春風過，十里珠簾不上鉤。

　　甲第分明畫裡開，揚州到處好樓臺。
　　白雲深抱朱簷宿，多是山中嶺上來。

　　▼渡江

　　危檣衝破大江聲，斜剪長波八櫓鳴。
　　欹側肯隨風力轉，喧呼怒與浪花爭。
　　射潮曾記三千弩，扼險誰誇十萬兵。
　　可信北傖真強項，（「強」字去聲，《素問》注甚明；今讀《董宣傳》者，呼平聲誤也。）
　　黿鼉窟裡放歌行。
　　（幕友有畏風移坐於紅船者，故有此戲。）

　　▼金山寺

　　寺界連江海，僧居占水雲。
　　詩留張處士，畫似李將軍。（李將軍始為金碧山水，見《湯垕畫鑒》。）
　　未布黃金地，應多白鳥群。
　　誰於千仞頂，高臥翠氤氳。

　　▼春磵邀諸友游金山，戲贈

　　聞說金山好，扁舟一葉乘。
　　朱闌相接處，白塔最高層。
　　知爾游真樂，憐予病未能。
　　長安三十載，飽見紫衣僧。

　　▼小除日丹陽舟中，示幕中諸友

　　南征忽匝月，歲已屆小除。
　　蕭蕭風雨冷，寂寂舟中居。
　　長安當此日，昧爽戒僕夫。
　　紫宸謁帝退，車馬交通衢。
　　紅綾三百刺，爾我紛相於。
　　奔走日不遑，尚恐禮教疏。
　　茲來持使節，一棹遵川途。
　　于役雖有程，偃仰頗自如。
　　冬冬聞津鼓，睡起已午初。
　　飽食推篷坐，煙水皆畫圖。
　　屈指計前路，蕭散尚月餘。
　　淹留固未敢，閒暇且自娛。
　　風吹帆十幅，一任行疾徐。

　　律琯吹黃鐘，微陽從茲始。
　　古來亞歲儀，乃與元辰比。
　　南人重此節，盤饌羅妻子。
　　諸君磊落才，奔走非得已。
　　良時心易感，能不懷鄉里。
　　丈夫四方志，少小懸弧矢。
　　烈士多慷慨，焉肯守桑梓？
　　況乃座上賓，皆稱天下士。
　　友朋有至樂，意氣乳投水。
　　且複斟濁醪，煮筍膾魴鯉。
　　酒兵躪強敵，詩陣破堅壘。
　　僕雖不解飲，跌宕亦自喜。
　　諸為壁上觀，一笑長風起。

　　▼舟泊常州，聞湖南撫軍將至

　　薄暮蕭然且賦詩，冷官風味本如斯。
　　租來淮上船三板，沽得蘭陵酒數卮。
　　寒犬爭偎新撥火，啼鴉亂揀最高枝。
　　一川暝色推篷望，隱隱笳簫送畫旗。

　　▼由楓橋移泊盤門

　　水驛抵吳門，半日留使節。
　　頗聞鄧尉佳，未及踏香雪。
　　守吏相逢迎，故事修報謁。
　　肩輿登楓橋，乘車入鼠穴。
　　仰窺天一線，俯礙路九折。
　　半里三四休，十步五六蹶。
　　歸來欹枕臥，聒雜市聲徹。
　　欲聽寒山鐘，兩耳苦填咽。
　　頗疑張繼詩，妙語緣虛設。
　　平生意蕭散，逼側寡所悅。
　　既不訪娉婷，亦非事餔啜。
　　安能鬱鬱居，且可匆匆發。
　　移舸就盤門，靜對麗譙月。

　　▼盤門舟次別申圖南，時圖南公車北上

　　水氣夜蒼然，寒月墮前浦。
　　客子念將離，切切挑燈語。
　　經年思一晤，握手傾肺腑。
　　相見轉茫然，紛如春繭緒。
　　雞鳴星漸稀，黯淡天欲曙。
　　揮手在須臾，倚棹兩悽楚。
　　我輩風雲志，豈複效兒女？
　　意氣感人心，惻惻不自主。
　　之子縱橫才，功名夙自許。
　　去去勿複言，老人方望汝。
　　長安舊賓客，此日各處所。
　　南北天一涯，為言力自努。
　　長河水悠悠，今夕吳江渚。
　　欲知遠客心，搖似舟邊櫓。

　　▼蚤虱

　　小婢推行篷，向陽捫絮襖。
　　為問爾何為？自雲苦虱蚤。
　　鈍者藏匿深，捷者跳踉巧。
　　為患肘腋間，啖人以自飽。
　　肌膚雖不傷，爬搔費指爪。
　　嗟爾疏懶慣，櫛沐苦不早。
　　丑類既已滋，摸索何時了？
　　胡不焚爾衣，使之跡如掃。
　　吾寧袒背僵，凍若寒木槁。
　　安能久鬱鬱，坐受麼麽惱。
　　魏博戮牙兵，雖弱亦自好。
　　齷齪羅紹威，追悔何足道？

　　▼夜泊吳江

　　已是銀蟾掛柳梢，才收官舫泊塘坳。
　　昏煙欲合孤城閉，遠水微明小港交。
　　寒鷺多情時近客，棲烏貪睡懶離巢。
　　玲瓏方塔猶相伴，一夜風鈴盡意敲。

　　▼舟至嘉興，擬謁香樹先生

　　水墨圖中緩棹行，依稀樓堞認高城。
　　青山自足成賓主，白鳥何須解送迎。
　　偶值顛風聊小泊，可憐微月尚多情。
　　溯洄無限伊人思，一見挑燈眼定明。

　　▼以詩投諸友索和，竟日無耗，走筆戲促

　　諸君袞袞皆詩豪，排突沈謝凌《風》《騷》。
　　河間傖父不量力，奮臂輕以偏師挑。
　　方看大將建旗鼓，揚兵飛矢風雲交。
　　胡為忽作閉門守，竟高其壘深其濠。
　　毋乃才似千鈞弩，羞為鼷鼠彎鳥號？
　　否則欲作國手弈，棋以不著方稱高？
　　就中趙子尤健者，縱橫自許劉與曹。
　　朝躡蠟屐探雲竇，夜持藥玉酣松醪。
　　推篷偃蹇氣蓋世，狂呼往往驚潛蛟。
　　胡不百篇但鬥酒，瑟縮不畏山靈嘲。
　　僕今躍馬再摩壘，請君一奮七尺刀。
　　不然徑可送巾幗，便呼舟子搖輕舠。

　　▼昨以長句促和小除詩，守愚立就二章，春磵尚不脫稿，疊小除詩韻再促之，並促諸友

　　詞人例輕脫，習氣苦不除。
　　筆舌日格鬥，誰肯鬱鬱居？
　　趙子風雲氣，叱吒吞萬夫。
　　龍性含變化，咫尺凌天衢。
　　雲何逋詩債，六百同商於。
　　輕舠日往返，短劄終稀疏。
　　坐令老騏驥，（同幕中守愚最長。）
　　千里爭長途。
　　甘心伏轅下，局促跛牂如。
　　終朝邀稚子，神怪談虞初。（春磵善說鬼，可數十晝夜不窮，故長安有鬼董狐之目次，兒汝傳喜聽之。）
　　無乃八駿馬，但可求以圖。
　　齊城收餘燼，一戰當有餘。
　　願與君士戲，憑軾聊相娛。
　　扁舟方岑寂，努力無徐徐。

　　夙懷芳澤蘭，結契從今始。
　　纏綿賓主意，乃與膠漆比。
　　幸以北地傖，接坐侍君子。
　　朗吟枯樹賦，酬唱原可已。（忻湖先以詩集見示。）
　　徒以燕趙兒，負氣雄閭裡。
　　親狎生嘲弄，難遏弦上矢。
　　遂似髦頭兵，酣鬥青牛梓。
　　不謂綠野堂，忽作楊汝士。
　　揚麾竟破陣，幸勝由背水。
　　平生趙倚樓，退若曝腮鯉。
　　諸子皆同袍，忍見四郊壘。
　　定出石鼎詩，高唱驚侯喜。
　　小艇遞輕箋，為君拭目起。

　　▼忻湖佑、申東田各以和章見示，春磵詩亦踵至，疊前韻賦謝

　　翩翩書記皆雄豪，揮毫落紙風刁騷。
　　天孫雲錦自五色，花紋不待絲絲挑。
　　昨與詩敵決勝負，盤矛左右凡三交。
　　旁睨莊惠靜相對，忘言忘象游於濠。
　　正如老鶴翔寥廓，喔喔恥與家雞號。
　　偶然興到一長唳，天風散入寒雲高。
　　清音忽遇謝吏部，粗材自愧高敖曹。
　　雖然飲量一蕉葉，朗吟亦欲傾村醪。
　　定有江神夜出聽，赤虯前導驂青蛟。
　　臣朔滑稽固天性，斂手安敢重詼嘲。
　　八閩才藪富珪璧，雕劖正借昆吾刀。
　　論文把臂幸多暇，不辭日日呼漁舠。

　　▼舟中偕諸友小飲，倒押前韻，再惱春磵

　　斜陽黯淡橫吳舠，寒天料峭風如刀。
　　收帆枯坐無一事，賓主遊戲相譏嘲。
　　出奇角勝兩不讓，有如渴虎博饑蛟。
　　詩成傳玩各拊掌，奇文欣賞斟新醪。
　　森然旗鼓力相抗，三分鼎立孫劉曹。
　　酒酣耳熱逸興發，突兀氣與孤雲高。
　　飛揚欲似秋隼健，咿㗀恥作饑鼯號。
　　我知君輩君知我，此樂不減魚遊濠。
　　隔船唱和非一日，今宵真作忘形交。
　　莫言三鼓勇氣竭，酣戰尚擬輕身挑。
　　人生如此自快意，絕勝痛飲哦《離騷》。
　　擲筆一笑問趙嘏，劉郎是否詩中豪？

　　▼戲和春磵《雙橋憶內》詩

　　幾夜相思減帶圍，暮帆收處雨霏微。
　　畫橋猶照雙雙影，爭遣行人不憶歸。

　　▼春磵和詩又不至，再倒疊前韻戲促

　　詩筒來往催小舠，君忽快似並州刀。
　　飛書馳檄應莫比，枚皋豈但工詼嘲？
　　誰言一噴不再礪，蜷曲又作罾中蛟。
　　空聞雄辨驚四座，更無新語酬香醪。
　　愛酒果似晉山簡，能詩浪說何水曹。
　　適來奴子報消息，但雲苦聳吟肩高。
　　毰毸大似蹲鴟飽，吚嚶偶作秋蟲號。
　　山東健兒天下勇，土風剽悍連滁濠。
　　可憐一蹶竟塗地，險韻坐困敲梢交。
　　睢盱四顧上舵尾，苦問何處青旗挑。
　　恐緣屢敗胸塊壘，擬傾大鬥澆牢騷。
　　空腸得酒芒角出，（東坡句。）
　　坡公醉墨當能豪。（春磵善畫。）

　　▼初到江船二絕

　　借得輕舟三板寬，蕭蕭風雨夜深寒。
　　侍兒不省江船樣，只怪詞臣是冷官。

　　蘆篷團坐似茅庵，大婦攜將小婦三。
　　白舫青簾行畫裡，擁爐一夜話江南。

　　▼江船無窗，暗不睹物。求所謂「明瓦船」者不得，戲柬諸友

　　織篾層層護曉風，晴江不透日玲瓏。
　　曹劉沈謝吾能認，摸索何妨在暗中。

　　▼泊杭州二日不至西湖，諸友頗訝不情，因示此作

　　清河抵錢塘，半月駕吳榜。
　　水驛換江船，艤岸待潮上。
　　瀟瀟一夜雨，臥聽孤篷響。
　　湖山新膏沐，煙水增蕭爽。
　　明鏡照青螺，清景意可想。
　　魚鳥苦見招，捩舵不一往。
　　妻孥怪匆遽，朋舊笑魯莽。
　　古來高蹈士，原有林泉賞。
　　既已謝丘園，焉能遂偃仰？
　　人生各有分，無取首鼠兩。
　　長江吟詩石，信美非所獎。
　　他日儻身閑，得稱鷗鷺長。
　　筇杖掛癭瓢，蠟屐邀吾黨。
　　孤艇泛清漪，亦能蕩雙槳。

　　▼富春至嚴陵山水甚佳

　　沿江無數好山迎，才出杭州眼便明。
　　兩岸濛濛空翠合，琉璃鏡裡一帆行。

　　濃似春雲淡似煙，參差綠到大江邊。
　　斜陽流水推篷坐，翠色隨人欲上船。

　　煙水蕭疏總畫圖，若非米老定倪迂。
　　何須更說江山好，破屋荒林亦自殊。

　　金碧湖山作隊看，沙鷗卻占子陵灘。
　　武林舊事依稀記，待詔街頭賣牡丹。

　　▼江行甚速，兼短視不能甚睹，賦此解嘲

　　津鼓冬冬賽水神，江風作意送行人。
　　青山是處如留客，一霎飛帆看不真。

　　淺碧深青露髻鬟，看山好在偶然間。
　　十年飽啖江瑤柱，應與黃齏是等閒。

　　▼釣台有感

　　巋然指點釣台高，隱士留名亦偶遭。
　　一樣清風辭漢主，更無詞客問牛牢。
　　（牛牢亦光武故人，屢征不出，與子陵無異，然不甚傳。）

　　▼又詠釣台示諸友

　　嚴陵逝已久，遺址猶嶙峋。
　　古今遊宦子，到此懷隱淪。
　　我來泊官舫，高詠臨江濱。
　　諸葛起南陽，龐公棲鹿門。
　　丈夫各有意，優劣誰能分？
　　況乃清與濁，出處非所論。
　　蕭然萊蕪甑，何愧山中人？
　　但令心不滓，似此波粼粼。
　　他時過釣台，長揖謝此君。

　　▼江船豕詩答春磵

　　（春磵作江《船豕》詩，蓋《風人》《相鼠》之義，意未盡然，書此答之。）

　　豕於六畜中，為物躁而擾。
　　江船偶豢此，行客厭聒攪。
　　竹篷五尺餘，局促三板小。
　　何堪臥榻旁，狼籍日相惱。
　　苦求耳目清，剚刃恨不早。
　　我聞三歎息，恩怨何繳繞。
　　中婦愛烏圓，攜之涉長道。
　　一飯未忍忘，魴鯉和粳稻。
　　是雖利牙距，鼠輩豈盡剿？
　　徒以媚取憐，珍惜侔雜寶。
　　幾榻竊跳踉，盆盎暗攻剽。
　　小婢畏主人，知罪不敢討。
　　嗟此負途狀，所志惟一飽。
　　形骸頗擁腫，肺腑無機巧。
　　正似荊州牛，垂腴齧枯稿。
　　倘為盜鴨狸，茲事吾能保。
　　既不窺爾池，何須怒一絞？
　　洪爐鑄眾形，錯雜兼醜好。
　　褰裳涉楚澤，蕭艾雜蘭草。
　　一氣之所生，誰能盡除掃。
　　碧落本空虛，流雲任縹緲。
　　苟未肆搏噬，豈不容微渺。
　　雞蟲互得失，反復無時了。
　　注目對寒江，吾憶杜陵老。

　　▼灘河謠

　　灘下多風浪，灘河從此上。
　　聽我灘河謠，努力齊聲唱。

　　粼粼灘河水，水清見水底。
　　寧可食無魚，不食黃河鯉。

　　灘河水灩灩，石角露如劍。
　　莫遣水太深，舟人恐誤犯。

　　正好飽使帆，懊惱亂石礙。
　　人畏亂石多，我畏舟行快。

　　水轉舟不轉，咫尺千里遠。
　　大艑太峨軻，不緣灘水淺。

　　小灘猶自可，大灘愁殺我。
　　語汝汝莫愁，逢灘牢把舵。

　　有風七里灘，無風七十里。
　　風好爾莫誇，在風不在爾。

　　灘淺爾莫怨，灘深爾未見。
　　阿彌陀佛灘，吾今往福建。

　　▼阻風野泊

　　一霎南風作意顛，斜陽點破半江煙。
　　舟人莫問投何處？處處青山好住船。

　　夜深燈火上檣竿，占得漁家水半灘。
　　驚起沙鷗眠不穩，可憐風味似粗官。

　　▼解嘲

　　（性不嗜鴨，雖良庖為之，亦覺腥穢不下嚥，諸友頗以為訝，戲作此詩。）

　　靈均滋芳草，乃不及梅樹。
　　海棠傾國姿，杜陵不一賦。
　　馨香良所懷，棄取各有故。
　　嗜好關性情，微渺孰能喻。
　　愛憎系所遭，今古寧茲鶩。
　　太息翰墨場，文章異知遇。

　　▼江船二十韻效昌黎體，邀春磵同作

　　大艑駐吳榜，小舸下越江。
　　纖末翹梭尾，枵腹刳鼓腔。（船首尾纖銳，而中央隆起。）
　　中凹步響屧，（舟內布以碎板，格格有聲。）
　　頂凸支徒杠。（舟人架片木於篷頂，以通往來。）
　　橐橐笑躡屐，孑孑驚緣橦。
　　笏減丈室半，（闊僅五六尺許。）
　　榻疊尺地雙。（就船舷為兩榻，相距僅尺餘。）
　　閟門鼠鬥穴，覓隙蜂鑽窗。
　　肩肘遞偎倚，頂踵交摏撞。
　　重足苦偪側，蹲立多跭𨇯。
　　架梁交篙櫓，（篷頂尖圓無置篙櫓處，多插於篷內。）
　　滌釜羅罌缸。（炊於後艙，然無障蔽，如坐庖中。）
　　負途舵臥豕，吠夜舷眠尨。（每船必有一犬一豕。）
　　鞺鞳亦鉦鼓，葳蕤仍旌幢。（官舫例鳴鉦鼓，學使者得建雙龍黃旌。然鉦不徑尺，旌插敝篾篷上，形狀、聲音皆絕可笑。）
　　捷本遜蚱蜢，（舟小而舟子甚拙，動多滯礙。）
　　迅偶追驪駹。（極利之風行乃小速，然風太利又不敢行。）
　　短楫避沙瀨，修綆縈石矼。
　　清淺礙碎礫，澎湃爭高瀧。
　　餖飣散餅餌，棱角森戈鏦。
　　扼喉骨每梗，絕臏鼎屢扛。（膠淺輒入水扛之，喧呼絕可厭。）
　　曉臥困顛簸，夜枕聽琤瑽。（時怯封姨怒，連日苦於逆風。或類曹人。守愚畏水尤甚。）
　　且任舟泛泛，莫憚波漎漎。
　　詰曲仙霞嶺，驛路彌崆峒。

　　▼衢州登岸題江船

　　偃蹇低篷下，江船七日行。
　　夜寒驚水氣，風急怯灘聲。
　　久住真無賴，瀕辭似有情。
　　也堪稱益友，能使躁心平。

　　▼過嶺

　　大雪羃荒榛，凍雲壓高樹。
　　沖寒上高嶺，岡巒莽回互。
　　蒼然暝色合，四望疑無路。
　　迂曲得人蹤，一線微通步。
　　仰睇鬱嶒崚，俯窺杳煙霧。
　　隔澗見行人，蠕蠕似蟻附。
　　高者木杪懸，卑者草際露。
　　前者僂而援，後者聳而赴。
　　石磴滑屢顛，林風吹欲僕。
　　徒侶遞相呼，十步九回顧。
　　慄然悸心魂，失足愁一誤。
　　側聞定鼎初，狂童此負固。
　　桓桓李文襄，轉戰實茲處。
　　仰攻彼尚克，徐行今乃怖。
　　人生才地懸，甯止恒沙數。
　　丈夫志四方，感激酬知遇。
　　仗鉞良未能，叱馭吾其庶。
　　黽勉趣役夫，去去無多慮。

　　▼石陂題館舍老梅

　　高韻蕭疏意似冰，苔封鐵骨老嶒崚。
　　憑君莫話羅浮夢，（聞房主人趙姓。）
　　嫵媚吾方對魏徵。

　　▼建陽城外謝疊山賣蔔處

　　疊山信州兵敗，竄跡賣卜于建陽。據《邑志》今建溪驛前是其故處，而遍檢《藝文》無一詩，豈此邦之人喜以理學相矜詡，尊性命而薄事功？流弊所至，乃並忠孝薄之耶？過其地，為補一詩，亦紫陽表晉征士之意雲爾。

　　一聲白雁江南秋，六橋煙冷芙蓉愁。
　　霹靂夜繞鎮南塔，杜鵑飛上冬青頭。
　　王孫芳草飄泊盡，江海猶有孤臣留。
　　疊山心事比信國，竄身避地來閩甌。
　　垂簾聊作成都隱，采薇亦是西山儔。
　　饑魂何處覓舊主？殘碑終古鄰山郵。
　　韓陵片石堪共語，詩人宜向奚囊收。
　　手披邑乘六七過，竟無一語當何由。
　　陶潛大書晉征士，綱目實繼麟經修。
　　紫陽家法今尚在，後儒胡不承箕裘？
　　我行過此三歎息，徘徊俯視漳灘流。
　　河聲亦似氣鬱怒，寒濤澎湃風颼飀。

　　▼建溪二十四韻，再效昌黎體

　　危灘扼河心，高浪齧石齒。
　　燕尾砉兩歧，蟆背突中起。
　　蟻岈菱矗角，磊落枰布子。
　　髬髵踞怪獸，睞䁡聳奇鬼。
　　斑痕綴螺蚧，曲勢走蛇虺。
　　劖削開五丁，欹側容一葦。
　　魚蟹需于沙，黿鼉艮其趾。
　　山靈守何固？水伯攻未已。
　　直下訝建瓴，平吞駭摩壘。
　　百挫氣不回，兩鬥力相抵。
　　砰訇裂銀山，瑣碎迸珠琲。
　　雷鼓摐莫停，飆輪盤詎止。
　　屢梗勒奔駟，陟決激飛矢。
　　捩舵毫釐差，觸礁分寸徙。
　　前礙狼跋胡，後罥狐曳尾。
　　撐拄轉丸蜣，繚繞旋磨蟻。
　　一步逾九折，尺地距千里。
　　顛簸苦悸魂，喧呶患聒耳。
　　瞬息變險夷，頃刻交憂喜。
　　魚腹縱然脫，虎牙劘亦幾。
　　天心欲奚為，地勢乃若此。
　　行者意雲何？睨之怖尚爾。
　　數舸載妻孥，一棹送行李。
　　念彼篷下人，搖搖舟如紙。

　　（灘河有「鐵人紙船」之諺，言舟薄難恃，恃篙師便捷爾。）

　　▼自延平登舟偶作

　　長溪下建陽，空山轉霹靂。
　　一瀉抵延平，灘平波漸寂。
　　乃知水性柔，剽悍由相激。
　　郁怒氣莫宣，酣鬥遂不釋。
　　江河萬古流，梗阻竟何益？
　　徒使不平聲，日夜交衝擊。
　　安得巨靈胡？奮掌巉岩辟。
　　百轉繞青山，瀠回一線碧。

　　▼交坑夜泊

　　暝色從西來，亂山青莽莽。
　　灘河戒夜行，薄暮收雙槳。
　　連朝困登陟，茲夕遂偃仰。
　　飛泉樹杪來，一瀉落百丈。
　　徹耳鳴琤瑽，頗使心神爽。
　　荒戍纏薜蘿，孤卒友魍魎。
　　喜無鉦鼓音，亂此環佩響。
　　夜靜人語稀，沙岸自來往。
　　流雲漸欲破，山月微微上。
　　兩月纓上塵，浩歌濯瀁漭。

　　▼將次水口，灘漸平而舟亦緩，書示春磵

　　不斷亂灘聲，嘈嘈日夜鳴。
　　遠從建溪下，直到古田平。
　　一葉容安坐，雙橈任緩行。
　　向來船似箭，觸石亦頻驚。

　　▼阻風，泊水口口號

　　搖船下瀨弩放弦，挽船上瀨登青天。
　　東風一瞥轉檣腳，上瀨容易下瀨難。
　　須臾來去互相羨，舟子無勞擁楫歎。
　　人間苦樂遞乘除，封姨于爾何恩怨。

　　▼舟次水口，後舟由浦城過灘者尚無消息，夜坐偶成二律

　　全家消息竟如何？屈指危灘幾度過。
　　王事敢言懷婦子，人情未免念風波。
　　寒欹短枕雙紅袖，夢隔空山萬翠螺。
　　環坐蘆篷應計我，明朝安穩換輕舸。

　　（初約陸行至水口，相待延平登舟之信，家人不知也。）

　　買得輕舠倩客乘，飄然自作打包僧。
　　間關遠道分川陸，羞澀空囊累友朋。
　　白浪原知心最怯，青山不是路難登。
　　諸君與我周旋久，俯仰隨人舊未能。

　　▼將至福州

　　殘冬風景似新秋，草碧杉青送客舟。
　　解道榕城天氣好，便從柘浦典貂裘。

　　嶺外梅花系夢思，南來幾度好風吹。
　　青山本愛留人住，猿鳥無情自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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