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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二 表奏


  ▼表奏自序

  劉秩云:「奏不可削。」予以為有可得而削之者,有不可得而削之者。貢謀猷,持嗜欲,君有之則譽歸於上,臣專之則譽歸於下。苟而存之,其讓也,非道也。經制度,明利害,區邪正,辨嫌惑,存之則事分著,去之則是非泯。苟而削之,其過也,非道也。元和初,章武皇帝〔憲宗〕新即位,臣下未有以言刮視聽者,予始以對詔在拾遺中供奉,由是獻《教本書》《諫職》《論事》等表十數通,仍為裴度、李正辭、韋纁訟所言當行,而宰相曲道上語。上頗悟,召見問狀,宰相大惡之。不一月,出為河南尉。後累歲,補侍御史,使東川。

  謹以元和赦書,劾節度使嚴礪籍塗山甫等八十八家,過賦梓、遂之民數百萬。朝廷異之,奪七刺史〔詳三十七卷。〕料,悉以所籍歸於人。會潘孟陽代礪為節度使,貪墨過礪,且有所承迎,雖不敢盡廢詔,因命當得所籍者皆入資,資過其稱,榷薪盜賦無不為,仍為礪密狀不當得醜諡。予自東川而還,朋礪者潛切齒矣。無何,外蒞東都台。天子久不在都,都下多不法,百司皆牢獄,有栽接吏械人逾歲而台府不得而知之者,予因飛奏絕百司專禁錮。河南尉判官,予劾之,忤宰相旨。監徐帥死于軍,徐帥郵傳其柩,柩至洛,其下歐詬主郵吏,予命吏徙柩於外,不得複乘傳。浙西觀察使封杖決安吉令至死,河南尹誣奏書生尹太階請死之。飛龍使誘趙實家逃奴為養子。田季安盜娶洛陽衣冠女;汴州沒入死商錢且千萬;滑州賦於民以千,授於人以八百;朝廷饋東師,主計者誤命牛車四千三十乘飛蒭越太行。類是數十事,或移或奏,皆止之。

  貞元以來,不慣用文法,內外寵臣皆喑嗚。會河南尹房式詐諼事發,奏攝之,前所喑嗚者皆叫噪。宰相素以劾判官事相銜,乘是黜予江陵掾。後十年,始為膳部員外郎。穆宗初,宰相更用事,丞相段公一日獨得對,因請亟用兵部郎中薛存慶、考功員外郎牛僧孺,予亦在請中,上然之。不十數日,次用為給舍。他相忿恨者,日夜構飛語,予懼罪,比上書自明。上憐之,三召與語,語及兵賦洎西北邊,因命經紀之。是後書奏及進見,皆言天下事,外間不知,多臆度。陛下益憐其不漏省中語,召入禁司,且欲亟任為宰相。是時裴太原亦有宰相望,巧者謀欲俱廢之,乃以予所無構于裴。裴奏至,驗之皆失實。上以裴方擁兵,不欲校曲直,出予為工部侍郎,而相裴之期亦衰矣。不累月,上盡得所構者,雖不能暴揚之,遂果初意,卒命予與裴俱宰相。複有購狂民告予借客刺裴者,鞫之複無狀,然而裴與予以故俱罷相。

  始元和十五年八月得見上,至是未二歲,僭忝恩寵,無是之速者;遭罹謗咎,亦無是之甚者。是以心腹腎腸,糜費于扶衛危亡之不暇,又惡暇經紀陛下之所付哉!然而造次顛沛之中,前後列上兵賦邊防之狀,可得而存者一百一十有五。苟而削之,是傷先帝之器使也。至於陳情辨志之章,去之則無以自明于朋友也。其餘郡縣之請奏,賀慶之常禮,因亦附之於件目。始《教本書》至《為人雜奏》,二十有七軸,凡二百七十有七奏。終歿吾世,貽之子孫式,所以明經制之難行,而銷毀之易至也。

  ▼獻事表

  臣聞理亂之始,各有萌象,二者無門,在君上啟之而已。所謂萌象,豈有他哉?容直言,廣視聽,躬勤庶務,委信大臣,使左右近習者不敢蔽疏遠之臣庶,此理之象也。此而不理,萬無一焉。大臣不親,直言不進,抵忌諱者殺,犯左右者刑,與一二近習者決事于深宮之中,群臣莫得參籌畫,此亂之萌也。此而不亂,亦萬無一焉。是以古者人君即位之始,萌象未見之時,必有狂直敢言之士,抵忌諱,獻危言。在上者苟或宥而容之,激而進之,則天下之君子望風而悅曰:「彼之狂而猶容於上,上之人其欲來天下之士乎?吾之道可以行矣。」

  其小人竦利而言曰:「彼之直,可以得幸於上,吾將直言以徼利可也。」由是天下之賢不肖,各以所忠貢言於上。上下之志,霈然而通,得失之情,幽遠必達。合天下之智,理萬物之心,人人樂得其所,戴其上如赤子之親慈母也,雖欲誘之為亂,其可得乎?臣故曰:容直言,廣視聽,而不理者,萬無一焉。

  及夫進計者入而不出,直言者戮而不容,則天下之君子自謀于心曰:「與其言且不用而身為戮,吾甯危行言遜以保其終乎!」其小人擇利而言曰:「君之所惡者,拂心逆耳之言也,吾將苟順是非以事之可也。」由是進見者革而不內,言事者寢而不聞。若此,則十步之事不得見也,朝廷之情不得聞也,而況於天下之大,四方之遠乎?故曰:聾瞽之君,非無耳目也,蓋左右前後者屏蔽之,不使視聽爾。此而不亂,其可得哉?

  昔太宗文皇帝初即位時,天下之人莫有諫者,唯孫伏伽嘗以小事特諫于上,文皇帝大悅,厚賜田宅以勉之。自是言事者惟懼乎言不直,諫不極,不能激文皇之盛意,曾不以觸龍鱗犯忌諱為不可矣。於是房、杜、王、魏之徒,議可否於前,天下四方之人言得失於外,不四三年而天下大理。豈文皇獨運聰明於上哉?蓋亦群下各盡其言,以宣揚發暢於天下也。且夫樂全安而惡戮辱,古今之情一也,豈獨貞觀之人輕犯忌諱而好戮辱哉?蓋文皇激而進之之功也。喜順從而怒謇犯,亦古今之情一也,豈獨文皇甘逆耳而怒從心哉?蓋以順從之利輕,而危亡之禍大,無窮之業重,而奉已之事微,思為子孫垂不朽、建永安之計也。為後嗣者,其可順一朝之意,而輕用文皇之天下乎?

  累聖傳序,於今垂二百年矣,莫不率由斯道,致俗和平。況陛下以上聖之資,紹複前統,即位之日,天下惟新。罪叔文之徒,而凶邪之黨散;懸惠琳之首,而悖亂之氣消;發承光之詐,而假威之孽除;反焦陂之田,而蒸庶之情感。其餘滌瑕緩死,薄賦恤人,賜帛耆年,旌閭孝悌,修廢學,建義倉,莫不曲被殊私,覃於有截。斯皆陛下上法堯舜,近法太宗,致理之萌,形見者數十,豈臣庸劣一二能明?然而下臣竊複孜孜咄咄,有所未決者,獨以陛下即位已來,既周歲矣,百辟卿士,至於天下四方之人,曾未有獻一計,進一言,受陛下伏伽之賞者;左右前後拾遺補闕,亦未有奏一封、執一諫,受陛下激而進之之勸者。設諫鼓,置匭函,曾未聞雪一冤,決一事,明陛下無幽不察之意者。若臣等備位諫列,名為供奉官,曠日彌年,不得召見,每就列位,屏氣鞠躬,不敢仰視,又安暇議得失、獻可否哉?

  供奉官尚爾,又況於疏遠之臣庶,雖有特達不群之智,思欲自効,其路何階?遂使凡今之人,以諫鼓匭函為虛器,謂拾遺補闕為冗員。臣竊思之,以陛下之睿博弘深,勵精求理,豈或入而不出,言而不用哉?蓋群下因循,不能有所發明之罪也。且臣思之,今之備召承顧問者,獨一二執政而已。每一對敡,不及俄頃問議天下之事。臣竊料之,恭承聖問,仰謝寵光之暇,又安暇陳理亂、議教化哉?其餘瑣瑣有司,或時一召見,言簿書之出入,計錢榖之登降不暇,又安足置牙齒間?臣竊惟陛下以景命惟新之初,何如貞觀致理之後?當貞觀致理之後,以房、杜、王、魏匡輔之智,而猶上封進計者薦至,獻可替否者日聞。今陛下當致理之初,在四方多虞之日,然而言事進計者,終歲無一人,豈非群下因循竊位之罪乎?

  若臣稹者,稟性駑鈍,昧然無識。然以當陛下臨禦之始,首陛下策賢之科,擢授諫司,恩萬常品。若複默默與在位者處,則臣莫大之罪,亦萬于常品矣。輒敢冒昧殊死,件奏十事於後:

  一曰教太子以崇邦本,二曰任諸王以固磐石,三曰出宮人以消水旱,四曰嫁諸女以遂人倫,五曰無時召宰相以講庶政,六曰序次對百辟以廣聰明,七曰複正衙奏事以示躬親,八曰許方幅糾彈以懾奸佞,九曰禁非時貢獻以絕誅求,十曰省出入畋遊以防銜蹶。

  ——凡此十者,設使言之而是,是而見用,非臣之福也,天下之福也。苟或言之而非,非而見罪,乃臣之分也,亦臣之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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