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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四 碑、記(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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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 ◇皇陵碑 洪武十一年夏四月,命江陰侯吳良督工新造皇堂。予時秉鑒窺形,但見蒼頭皓首,忽思往日之艱辛,況皇陵碑記,皆儒臣粉飾之文,不足為後世子孫戒,特述艱難,明昌運,俾世代見之。其辭曰: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農桑艱辛,朝夕彷徨。俄爾天災流行,眷屬罹殃。皇考終而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逝,合家守喪。田主德不我顧,呼叱昂昂。既不與地,鄰里惆悵。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黃壤。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漿! 既葬之後,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計不張。孟嫂攜幼,東歸故鄉。值天無雨,遺蝗騰翔。裡人缺食,草木為糧。予亦何有?心驚若狂。乃與兄計,如何是常。兄雲去此,各度凶荒。兄為我哭,我為兄傷。皇天白日,泣斷心腸。兄弟異路,哀慟遙蒼。汪氏老母,為我籌量;遣子相送,備禮馨香。空門禮佛,出入僧房。 居無兩月,寺主封倉。眾各為計,雲水飄颺。我何作為?百無所長。依親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侶影相將。突朝煙而急進,暮投古寺以趨蹌。仰穹崖崔嵬而倚碧,聽猿啼夜月而淒涼。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志落魄而徜徉。西風鶴唳,俄淅瀝以飛霜。身如蓬逐風而不止,心滾滾乎若沸湯。一浮雲乎三載,年方二十而強。時乃長汪淮盜起,民生攘攘。於是思親之心昭著,日遙盼乎家邦。已而既歸,仍複業於皇。 住方三載,而又雄者跳樑。初起汝、汪潁,次及鳳陽之南廂。未幾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號令彰彰。友人寄書,雲及趨降。既憂且懼,無可籌詳。傍有覺者,將欲聲揚。當此之際,逼迫而無已,試與智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罪!抑奮臂而相戕!」智者為我畫計,且陰禱以默相。如其言往,蔔去守之何祥?神乃陰陰乎有警,其氣鬱鬱乎洋洋。卜逃卜守則不吉,將就凶而不妨。即起趨降而附城,幾被無知而創。少頃獲釋,身體安康。 從愚朝暮,日夜戎行。元兵討罪,將士湯湯。一攫不得,再攫再攘。移營易壘,旌旗相望。已而解去,棄戈與槍。予脫旅隊,馭馬控韁。出遊南土,氣舒而光。倡農夫以入伍,事業是匡。不逾月而眾集,赤幟蔽野而盈岡。率渡清流,戍守滁陽。 思親詢舊,終日慨慷。知仲姊之已逝,獨存駙馬與甥雙。駙馬引兒來接恓,外甥見舅如見娘。此時孟嫂亦有知,攜兒挈女皆從傍。次兄已歿又數載,獨遺寡婦野持筐。因兵南北,生計忙忙。一時聚會如再生,牽衣訴昔以難當。於是家有眷屬,外練兵鋼。群雄並驅,飲食不遑。 暫戍和州,東渡大江;首撫姑孰,禮義是尚。遂立建業,四守關防。礪兵秣馬,靜看頡頏。群雄自為乎聲教,戈矛天下鏗鏘。元綱不振乎彼世祖之法,豪傑何有乎仁良?予乃張皇六師,飛旗角亢。勇者效力,智者贊襄。親征荊楚,將平湖湘;三苗盡服,廣海入疆。命大將軍東平乎吳越齊魯,耀乎其疆;西有乎伊洛崤函,地險河湟;入胡都而市不易肆,虎臣露鋒刃而燦若星芒;已而長驅于井陘,河山之內外,民庶鹹仰;關中一日即定,市巷笙簧;玄菟、樂浪、以歸板籍,南蕃十有三國而來王。 倚金陵而定鼎,托虎踞而儀鳳凰;天塹星高而月輝滄海,鐘山鎮嶽而巒接乎銀潢。欲厚陵之微葬,蔔者乃曰不可,而地且藏。於是祀事之禮已定,每精潔乎蒸嘗;惟劬勞罔極之恩難報,為此勒石銘於皇堂;世世承運而務德,必仿佛于殷商;淚筆以述難,諭嗣以撫昌;稽首再拜,願時時而來饗。 ◇記 ◇閱江樓記 朕聞三皇、五帝,下及唐宋,皆華夏之君,建都中土。詩云:「邦畿千里。」然甸服五百里外,要荒不治,何小小哉!古詩云:聖人居中國而治四夷,又何大哉!詢於儒者,考乎其書,非要荒之不治,實分茅胙土,諸侯以主之,天王以綱維之。 然秦漢以下,不同于古者何?蓋諸侯之國以拒周,始有卻列土分茅之胙,擅稱三十六郡,可見後人變古人之制如是也。若以此觀之,豈獨如是而已乎! 且如帝堯之居平陽,人傑地靈,堯大哉!聖人考終之後,舜都蒲阪,禹遷安邑。自禹之後,凡新興之君,各因事而制宜,察形勢以居之,故有伊洛、陝右之京,雖所在之不同,亦不出乎中原。乃時君生長之鄉,事成於彼,就而都焉。故所以美稱中原者為此也。孰不知四方之形勢,有齊中原者,有過中原者,何乃不京而不都?蓋天地生人而未至,亦氣運循環而未周故耳。 近自有元失馭,華夷弗甯,英雄者興亡疊疊,終未一定,民命傷而日少,田園荒而日多,觀其時勢,孰不寒心! 朕居擾攘之間,遂入行伍,為人調用者三年。俄而匹馬單戈,日行百里,有兵三千,效順于我於。是乎帥而南征,來棲江左,撫民安業,秣馬厲兵,以觀時變,又有年矣。凡首亂及正統者咸無所成,朕方乃經營于金陵,登高臨下,俯仰盤桓,議擇為都。民心既定,發兵四征,不伍年間,偃兵息民,中原一統,夷狄半寧,是命外守四夷,內固城隍,新壘具興,低昂依山而傍水,環繞半百餘里,軍民居焉。非古之金陵,亦非六朝之建業,然居是方,而名安得而異乎!不過洪造之鼎新耳,實不異也。 然宮城去大城西北將二十里,抵江幹,曰龍灣,有山蜿蜒如龍,連絡如接翅飛鴻,號曰盧龍。趨江飲水,末伏于平沙,一峰突兀,凌煙霞而侵漢表,遠觀近視,實體狻猊之狀,故賜名曰獅子山。既名之後,城因山之北半,壯矣哉! 若天霽登峰,使神馳四極,無所不覽,金陵故跡,一目盈懷,無有掩者。俄而複顧其東,玄湖、鐘阜,倒影澄蒼,岩穀雲生而靄水,市煙薄霧而蓊鬱,人聲上徹乎九天。登斯之山,東南有此之景。俯視其下,則華夷舸艦,泊者檣林,上下者如織梭之迷江,遠浦沙汀,樂蓑翁之獨釣。平望淮山,千岩萬壑,群嶁如萬騎馳奔青天之外。極目之際,雖一葉帆舟,不能有蔽,江郊草木四時之景,無不繽紛。以其地勢中和之故也,備觀其景,豈不有禦也歟! 朕思京師軍民輻輳,城無暇地,朕之所行,精兵鐵騎,動止萬千,巡城視險,隘道妨民,必得有所屯聚,方為公私利便。今以斯山言之,空其首而荒其地,誠可惜哉!況斯山也,有警則登之,察奸料敵,無所不至。昔偽漢友諒者來寇,朕以黃旌居山之左,赤幟居山之右,謂吾伏兵曰:「赤幟搖而敵攻,黃旌動而伏起。」當是時,吾伏精兵三萬人於石灰山之陽,至斯而舉旌幟。畢如我約,一鼓而前驅,斬溺二萬,俘獲七千。觀此之山,豈泛然哉!乃於洪武七年甲寅春,命工因山為台,構樓以覆山首,名曰閱江樓。此樓之興,豈欲玩燕趙之窈窕,吳越之美人,飛舞盤旋,酣歌夜飲!實在便籌謀以安民,壯京師以鎮遐邇,故造斯樓。今樓成矣,碧瓦朱楹,簷牙摩空而入霧,朱簾風飛而霞卷,彤扉開而彩盈。正值天宇澄霽,忽聞雷聲隱隱,亟倚雕欄而俯視,則有飛鳥雨雲翅幕於下。斯樓之高,豈不壯哉! 噫!朕生淮右,立業江左,何固執于父母之邦!以古人都中原,會萬國,嘗雲道理適均。以今觀之,非也。大概偏北而不居中,每勞民而不息,亦由人生於彼,氣之使然也。 朕本寒微,當天地循環之初氣,創基於此。且西南有疆七千余裡,東北亦然,西北五千之上,東南亦如之。北際沙漠,與南相符,豈不道裡之均,萬邦之貢,皆下水而趨朝,公私不乏,利益大矣。故述文以記之。 又閱江樓記(有序) 朕聞昔聖君之作,必詢於賢而後興。噫,聖人之心幽哉!朕嘗存之於心,雖萬千之學,猶不能仿。今年,欲役囚者建閱江樓於獅子山,自謀將興,朝無入諫者。柢期,而上天垂象,責朕以不急。即日惶懼,乃罷其工。誠令諸職事妄為閱江樓記,以試其人。及至以記來獻,節奏雖有不同,大意比比皆然,終無超者。朕特假為臣言而自尊,不覺述而滿章。故序雲。 洪武七年二月二十一日,皇帝坐東黃閣,詢臣某,曰:「京城西北龍灣獅子山,扼險而拒勢,朕欲作樓以壯之,雄伏遐邇,名曰閱江樓。雖樓未造,爾先為之記。」 臣某謹拜手稽首而言曰:「臣聞古人之君天下,作宮室以居之,深高城隍以防之。此王公設險之當為,非有益而不興。土階三尺,茅茨不剪,誠可信也。 今皇上神謀妙算,人固弗及,乃有獅子山扼險拒勢之詔,將欲命工,臣請較之而後舉。且金陵之形勢,豈不為華夷之魁!何以見之?昔孫吳居此而有南土,雖奸操、忠亮卒不能擅取者,一由長江之天塹,次由權德以沾民。當是時,宇內三分,勁敵豈小小哉!猶不能侵江左,豈假閱江樓之拒勢乎! 今也皇上聲教遠被遐荒,守在四夷,道布天下,民情效順,險已固矣,又何假閱江樓之高,扼險而拒勢者歟!夫宮室之廣,台榭之興,不急之務,土水之工,聖君之所不為。皇上撥亂返正,新造之國,為民父母,協和萬邦,使愚夫愚婦無有謗者,實臣之願也。臣雖違命,文不記樓,安得不拜手稽首以歌陛下納忠款而斂興造,息元元於市鄉。乃為歌曰:『天運循環,百物禎頒。真人立命,四海咸安。臣歌聖德,齒豁鬢斑。億萬斯年,君壽南山。』」 ◇睹春光記 洪武六年歲在癸醜正月十有二日甲寅,時當已漏,坐大本堂,閱幼儒習詩書。 是日也,春雲靉靆,群鳥喧呼,堤邊之柳,微黃嫋娜,垂條萬線,影拂清波,致叢魚之來戲,而蝦蟹之屈橫。遙觀四山之翡翠,深岩幽谷,必群芳而萬類。 其坐殿庭,知百花之初綻,何也?蓋京城四護皆山,惟鐘阜主山也,居寅艮。適當春初,風多東發,由山而過殿,諸芳之馨隨風而至,故知山之有蕊,其春到必然。又見新水潺潺,水族躍於淵,飛走者巢顛而窩叢。雖微命之蜂、蟻,知陽和而辟戶,識交泰而措房。觀諸物之得所,必蟄龍之將興。正農勤畎畝之時,國圖大治之初,士人習業之方。 然此春之所以堪憐堪愛者為何?由日光之漸長也。君子之學道,竭力于斯時,盡有可為,所以古人惜寸陰者,以其春光之難得也。不然,今春既往,學業未周,雖有來春,非今之新春也。但秉鑒窺顏,壯者蒼而少者壯,觀於此者,寸陰可不惜乎!若惜于分陰者,尤為上士。其蠢蠢之徒,止知有春秋而已。加歲蒼顏,又不知其時已過矣。嗚呼!稟天地之精英,達者可不慎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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