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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碑、記(2)


  ◇感舊記(有序)

  予因督功中都,道經滁陽,乘春之景,踏青西郊。細目河山,城雉如故。懷壯戍此,今河山雖是依然,故人首面移顏,花木謝而再春,人已蒼而不少。感彼此之時勢,執筆留心,特敘困興之事,以為記。

  息驛時閑登蘴峰而臨下,觀四山以環滁,識歐陽之不謬。昔雖駐斯,當揮戈角逐之時,何暇遍遊!今戡定禍亂,定於宇內。時逄民福之時,故得暇游於舊戍。景多故跡,川曠而水紆。醉翁亭下,釀泉備酒,掬飲者酣。黃精蕨薇,扶老以澤顏。民淳風厚,閭巷情歡。因親民之歌天,於今始見。歎往日之危難,何下萬千之數。

  當有元弛綱之時,氛埃渤於宇宙,鴻濛于中原。群盜縱英而馳騁,蕩民命如驅羊。予潛草野,奚往而何藏?守食餘粟,度殘生以侯時康。何天狼之晃朗,弧矢乃倒芒!吾將居無何,於是乎匹馬單戈,奮興淮右,聚良民於鄉里,收殘胡遺士于諸營。祝天以保眾,利劍以除精,射攙搶而清太虛,摧堅壘而安厚土,謀當有志之初。於是乎張皇六師,九伐威於海內,不幾年間,偃兵息民。時亨亨兮,日月運行;民欣欣兮,樂歲康寧。符應兮有難,修德兮在古與今。豈崇朝兮飄風,何終日兮驟雨!景物異前,河山如故。既定亂以安民,猶得思往以閱今,足當年之初志,述而為記。

  ◇紀夢

  昔當辛卯,有元至正,君弱,政不務,臣弄權,擅威福,海內失馭,邪術者倡亂,遂致王綱解紐,天下紛紜。其年,汝、潁、蘄、黃,民皆為逆。次年,徐、宿熾然盜起,蔓及鐘離、定遠,民棄農業,執刃器趨凶者數萬。當時,貪官污吏莫敢誰何?

  未幾,壬辰二月二十七日,陷濠城而拒守之。哨掠四鄉,焚燒閭舍,蕩盡民財,屋無根椽片瓦,牆無立堵可觀。不兩月,越境,犯他邑,所過亦然。時官軍久不見至,失民依望,棄順效逆之心萌矣。

  俄而胡帥至,乃徹不裡花,率騎三千,會陷城州,主謀營城南三十里,聲攻城而逡巡不進,惟是四掠良民,得之則以絳系首,稱為亂民,獻俘於上,請給其功。於是良民受害,激動前日萌逆之心,是有呼親喚舊,相繼入城,合勢共守以相拒,以守則穩如太山,若以胡帥攻之,則如蚍蜉之撼石柱。識者以為,胡亡自是始也。

  予當是時,尚潛草野,托身緇流,兩畏而難。前欲出為元,慮系絳以廢生,不出,亦慮紅軍入鄉以傷命。於是禱于伽藍,祝曰:「歲在壬辰,紀年至正十二,民人盡亂,巾衣皆絳,赤幟蔽野,殺人如麻。良善者生不保朝暮。予尤恐之。特祝神避凶趨吉,惟神決之。若許出境以全生,以珓投於地,神當以陽報;若許以守舊,則以一陰一陽報。」

  我祝畢,以珓投之於地,其珓雙陰之。前所禱者兩不許。予乃深思而再祝曰:「神乃聰明不佞,餘篤然而祈之。神不為我決,既不出而不守舊,果何報耶?請報我陽珓,予備糗以往。」以珓擲於地其。珓仍陰之。就而祝曰:「莫不容予倡義否?若是,則複陰之。」以珓擲地,果陰之。方知神報如是。再祝曰:「倡義必凶,予心甚恐。願求陽珓以逃之。」珓落,仍陰之。更祝神必逃,神當決我以陽,以珓投於地,神既不許,以珓不陰不陽,一珓卓然而立。予乃信之,白神曰:「果倡義而後倡乎?神不誤我,肯複以珓陰之。」以珓投於地,果陰之。予遂決。

  入濠城,以壬辰閏三月初一日至,城門守者不由分訴,執而欲斬之。良久,得釋,被收為步卒入伍。幾兩月餘,為親兵,終歲如之。

  當時,予雖在微卒,嘗觀帥首之作,度之既久,甚非良謀。明年春,元將賈魯死,城圍解。予歸鄉里,收殘民數百,獻之于上官,授我為鎮撫。當年冬,彭、趙僭稱,部下者多凌辱人。予識彼非道,棄;數百人內,率二十四名銳者南遊定遠。忽有義旅來歸者三千,率練之。六月,取橫澗山,破義兵營,得軍二萬餘人。入滁陽,葺城以守之。又明年春,兵入和陽,與元兵戰。三月,而元兵解去。乙未夏六月,親渡採石江,下姑孰。丙申,入建業,集兵十萬,堅守江左,秣馬厲兵。後三年,發兵四征,又三年,西定湖湘,東平吳越。所得壯士精弱半之,七十余萬。江南已定,臣民推戴,以明年戊申正月,即皇帝位。朕許之。

  至秋,不記月日,忽夢居寒微,暇逰舍南,仰觀見西北天上,群鳥如燕,大小數不可量,摩天而下。須臾少近,皆鳩鵲之狀。又少近,比鳥之狀。忽然自鳥中突一仙鶴者,徐翅東南。予回首以顧之。有鶴數對,略少將近,忽不知鶴之所在。唯有青幡數行,但見幡去,幡首浮空而行,不見持幡者,亦不見其竿。幡過,少頃,西北天上有一木,為朱台,四有棱角,周有欄檻,色皆以朱黃繩四扯之,前上立二人,如寺閽內金剛一體無二。極目視之,見二人口若宣揚之狀。忽台轉西,以左向南,不見二立士,卻見列坐襆頭抹額者數人。又台旋北向,以後向南,見臺上中立三尊,若道家三清之狀。其中尊者,美貌修髯,人世罕見。略少回顧於我,仍在西北。

  余尚夢寒微中天神既去,忽歸,告于老嫂曰:「適來天神過此,我必得罪,故歸告於家,且回聽。」今出門既行,乃換其景,不在寒微之時,便問:「昨來天神何往?」傍曰:「朝天宮去矣.」急趨之.行未久,途逢數紫衣道士者,以絳衣來授。予掲裡視之,但見五彩。問:「此何物也?」內一道士隨聲:「此何物也?」又一道士叱彼道士曰:「此有文理真人服。」予服之。忽然冠履俱備。傍有一道士,授我一劍,劍上皆如牙齒之狀,特教我行。不數十步間,東南途逢一皂衣禿袖者來,露首及兩肱、二股,首頂一灶,兩耳,怒目而西北往。予再東南行數十步,過一小川,川南山北有房,東西約十餘間,見東宮,衣青衣而立彼。忽然而夢覺。

  明年,即位於南郊。未即位之先,雪沒市鄉。當祭。及即位之時,香霧上凝天而下靄地,獨露中星。遂紀年洪武。

  ◇遊新庵記

  鐘山之陽有谷,穀有靈泉,曰八功德水。不稽何代僧因水以建庵,不過數間而已。其向且未的然。而遊人信士,無問春秋四季,時時來往,酌水焚香,滌愆懴罪,已有年矣。

  朕自至此二十年餘,每觀此地,景雖佳麗,庵將頹焉。朕嘗歎息:蔣山住持寺者,自建庵以至於斯時,前亡後化者疊不知幾人。曾有定向而革庵者乎!故空景美而庵頺。

  一日,暇游於此,有僧求佈施於朕以崇建之。朕謂僧曰:「愚哉!爾知梁武帝崇信慧超、雲光等,捨身同泰寺;陳武帝敬真諦等,捨身大莊嚴寺。又如信道家之說者:秦皇遣方士而求神仙;漢武帝因李少君等而兾長生;魏道武因寇謙之行天宮靜輪之法;唐玄宗與葉法善同遊月宮;宋徽宗任林靈素度道士數萬。此數帝之心未必不善,然善則善矣,何愚之至甚?其僧、道能則能矣,何招禍之如是?」答曰:「未知。」曰:「前數僧、道,當是時,日習世法,頗異常人,故作聰明于王侯。僧特云:『天堂、地獄』道務雲;『壺中日月』、『洞裡乾坤』、『八寒、八熱』,致使數帝畏地獄,懼「八寒、八熱』,願登『天堂』,入『壺中日月』、『洞裡乾坤』,所以昧之,國務日衰,海內不安,社稷移而君亡,謗及法門。是後,三武因此而滅僧,不旋踵而覆,豈佛、老之過歟!」

  蓋當時僧、道不才,有累于一時,社稷移而異姓興,非天不佑,乃君愚昧非仁,連謗於佛、老。其三武罔知佛、老之機,輒毀效者。因二教之機微而理秘,時難辨通,致令千古觀于諸帝、臣之紀錄,達斯文者,無有不切齒奮恨,以其所以,非獨當時為人唾駡,雖萬古亦污名罪囚天地間。爾尚弗識,何愚之為篤!

  近者有元,國師有異僧,名指空,獨不類凡愚之徒。元君順帝有時問道於斯人,斯人答云:「如來之教,雖雲色空之比假,務化愚頑,陰理王度,又非帝者證果之場,若不解而至此,縻費黔黎,政務日杜,市衢嗸嗸,則天高聽卑,禍將不遠,豪傑生焉。苟能識我之言,悟我誠導,則君之修甚有大焉。所以脩者,宵衣旰食,修明政刑,四海咸安。彛倫攸敘,無有紊者。調和四時,使昆蟲草木各遂其生,此之謂修。豈不彌綸天地,生生世世,三千大千界中,安得不永為人皇者歟?」指空曰:「以此觀之,貧僧以百劫未達於斯,若帝或不依此而效前,其墮彌深,雖千劫不出貧僧之右。」

  又丞相搠思監至,齎盛素羞以供,亦問於指空,意在增福。指空曰:「凶頑至此,而王綱利,愚民來供則國風淳。王臣遊此民無益,公相之來,是謂不可。脩行多道,途異而理同。公相知否?」曰:「不知。」曰:「在知人,在安民,忠於君,孝於親,無私於己,公於天下,調和鼎鼐,燮理陰陽,助君以仁。誠能足備,則生生世世立人間天上王臣矣。吾將數劫不達斯地,苟不依此,刻剝於民,欺君罔下,用施於我,雖萬劫,奚齊吾肩!」

  朕觀指空之雲如是。爾僧欲以庵為朕增福,可乎?彼雖有營造之機,朕安有已財於此!僧曰:「富有天下,肯若是耶?」「不然。國之富,乃民之財,君天下者主之,度出量入以安民,非朕之己物,乃農民膏血耳。若以此而施,爾必不蒙福而招愆。」僧云:「佛法付之國王、大臣。」曰:「當哉!所以付之者,國令無有敢謗。聽化流行,非王臣則不可。」僧乃省而叩頭。時朕不施。後更一住持法印者。朕務繁,不暇未此。

  將歲過七年冬十一月二十有五日,因暇入山,遂達斯地。想昔日之徑,崎嶇高下,今者﨑而平,嶇而直,坦途如是,豈不異乎?何止此徑而已,其庵架空幕谷,凌岩而出,松智流泉以成瀑布,飛吼長空。猿啼夜月於峰巔,白鶴巢桐而每顧。深隱翠微,縱有飄風而不至。遊人遂樂,禽獸情歡,煥然一新。觀斯創造,庸愚者弗能。噫!有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法印如是。安得不神識者哉!傍曰:「僧於此,不貪而不盜,無私于己,有功于眾,叢林仰之。」

  於戲!庵為僧所新,僧為庵所名。人能知一軀,為囊神之室,以神修軀。若不知修軀,以軀使神,豈不愚人者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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