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證因 > 七劍下遼東 | 上頁 下頁
一五


  雙頭蛇葉雲認為陸宏疆或許藏匿在左近一帶。這裡原本就只十幾戶。雙頭蛇葉雲一到這,就把這一帶全把住了。已經威脅附近居民不准多管閒事,只要敢往外闖,殺死勿論。鄰居全聽出是往陸家尋仇來的,誰敢多事?雙頭蛇葉雲更趁著火光,喝令一干黨羽挨戶搜尋陸宏疆,看是否隱匿在這一帶。這裡住的沒有紳宦富戶,只要沒有陸宏疆,不准任意傷人。雙頭蛇葉雲雖是對於這一帶鄰居開了恩。可是這班兇狠的匪黨,已鬧得人仰馬翻。葉匪這一班匪黨,這麼嚴厲的搜尋,卻依然忽略了房後臨近荒郊的一帶。因未發現陸宏疆的蹤跡,這時已倉皇而去。

  陸宏疆被寡嫂呼聲驚得一卻步,頭腦略微清醒,忙向前招呼道:「嫂嫂,你怎麼樣?」

  薑氏慢慢爬了起來,低聲哭叫道:「二弟,你還逃命!」

  薑氏說了這句話,痛心到極點,又要往後倒去。陸宏疆此時顧不得許多,一把把寡嫂肩頭衣服抓住,薑氏算是沒倒下。陸宏疆低聲又問:「嫂嫂,家裡全怎樣?嫂嫂怎麼逃出來的?他們全怎麼樣了?」

  姜氏忽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咬牙說道:「二弟你忍心問我?全家盡化作灰燼,二弟!二弟!你對得起誰?我三個孩子犯了什麼罪?二弟呀,一家人全死在你手中,你居心何忍!」

  陸宏疆方要哭,猛地忍住,低聲道:「嫂嫂!你說的是,為我犯下的如此罪孽,我得磨骨揚灰,我必得到極慘的死才解恨!嫂嫂,賊子們許還沒走,這裡不能待了,這面牆跟著就倒,你躲開這,我得找他們去。嫂嫂,你在那邊墳地裡躲避一時,我沒臉跟嫂嫂說了,我看嫂嫂躲開的好。」

  薑氏切齒說道:「二弟,你、你還叫我活著麼?我還活著!我還活著!哎呀!我的好兄弟,你還嫌嫂嫂遭受得不夠麼?……」

  這時,呼哨吱吱連鳴,果然叔嫂停身的所在,已然烤得令人難捱;矮牆旁的正房頂子塌了,火焰悶下去;跟著「轟」的火焰猛躥起來,滿天的濃煙,火焰騰起。房後哪還禁得住?陸宏疆聽薑氏的話,心如刀絞,強忍著悲痛,向姜氏嫂嫂道:「嫂嫂,你……快隨我暫避,我好找那對頭人,老嫂比母,你走不了,我背著你……」

  薑氏咬牙切齒道:「好!二弟我依你,男女授受不親,不是說我和二弟你,二弟你扶著我走,我的腿骨摔壞了。天啊,你好狠!我這未亡人作了什麼孽,不容我死?」

  姜氏抓住了陸宏疆的胳膊,顫巍巍地站起。陸宏疆遂架著寡嫂,往土坡下移挪。哪知寡嫂姜氏一步一頓,往前挪出五六丈來,已然支持不住。這時,陸宏疆倒是精神振奮,把一切危險懼怕全忘掉。這次遭到這麼殘酷的事,一家骨肉死於雙頭蛇之手,自己不為全家報仇,有何面目再偷生人世?所以想把寡嫂安置在僻靜處,乘雙頭蛇沒走遠,要殺一個算一個。心想:「我早沒打算活,我陸宏疆怎麼有臉再活下去?」

  自己只好定了這必死的念頭,當時架著寡嫂,簡直不知是怎麼走下土坡。好容易到了一片富家的陰宅墓門前,薑氏就往地上一坐,實在有些支持不住了。可是,陸宏疆被這裡陰森的景象,以及夜風拂掠著成行的松柏發出來的嘯聲刺激著;再加上把自己家宅化成火窟的騰騰煙火,照得這邊也是倏明倏暗,這種鬼氣森森,令他精神一振,立刻頭腦稍清。但是頭腦越清,怒焰越熾,隨說了聲:「嫂嫂,這裡不行,還是到墓門裡面去好。」

  薑氏右腳腕子疼得冷汗淋淋,這時意識迷糊,哪還知道哪裡能夠安身?趕到來到了墓門裡面,只見裡面氣勢更加雄壯,沿著泥鰍背的道旁,矗立著一對一對的石人石馬,在黑影中更顯得鬼影幢幢。

  這時陸宏疆急怒之下,把寡嫂挨靠著石人,往地上一撒手,教姜氏嫂嫂以背貼著石人,坐在地上。陸宏疆一抬右腿,把腿篷上插著的那把攮子又拔了下來,立刻說道:「嫂嫂,你要自己保重!我去找對頭人算賬。」

  薑氏立刻用淒慘的聲音說道:「二弟!你往哪去?你去了能殺盡仇人,給合家老少報仇麼?」

  說到這,喘籲了一聲,慘笑道:「二弟!事到如今,你還不把真情實話對我說了?我做鬼也該落個明白。」

  陸宏疆跺腳說道:「嫂嫂,你不教我走,賊子們逃走,我還怎麼去報仇?嫂嫂你這麼攔阻我,我只得自裁了!」

  這時,天空一勾斜月,從這蒼松樹隙中透過來,正照在了薑氏的臉上。這種悽惶悲慘的形容,清漾漾的月色照著,陸宏疆看著,痛心到極處,自己簡直是要瘋了。姜氏這時面色越發難看,兩眼中射出一股子淒慘之光。

  陸宏疆淒然說道:「嫂嫂,我現在是陸氏門中的罪人,我對不起父母,我對不起死去的哥哥,我對不起可愛的侄兒;我一身雖死,不足抵贖我的罪惡!嫂嫂我愧死了,我是我一家的罪人,我是我陸氏門中的罪人!咳,我有何面目說我的事?」

  「現在不能不告訴嫂嫂了!我自恨無能,不能養贍家室,不能使一家溫飽;我被匪人引誘,竟走上歧途。我認定了逆取容易,順取艱難,失身為匪,投入了浙南巨盜雙頭蛇葉雲的部下!我年餘來,假說是在杭經商,家中生計實得自不義之財。這樣行為,已是罪大惡極。天絕我一家生路,偏偏遇到了磨難的關頭!」

  「匪首要打劫富紳馮宅,我和同黨飛星子杜英被派到那馮紳家踩道。那富紳正在病中,纏綿床笫。馮女午夜在後花園禱天求壽,割肉救父。我親見孝女貞烈行為。我失身綠林已是愧對先人、愧對自身,嫂嫂想我遇到這種孝女,焉忍看她慘遭橫禍?我一時動了惻隱之心,遂甘心背叛匪首雙頭蛇,留柬泄機,以便救孝女善紳免禍。這一來,匪首率眾搶掠時,竟中了馮紳的伏兵,幾乎全數被擒;雙頭蛇所部死傷、落網的過半。雙頭蛇逃走之後,竟在事前把我泄機賣底事探明。」

  「我當時逃回來,自知早晚事必敗露,所以我想把全家帶著離開嘉興。只是老太太不願離開故土,我怎好把這事說出來?我這才一失足成千古恨,任有回天之力,也難挽救。我還沒料到葉匪來得這麼快。直到傍晚時,三弟告訴我發現了匪黨,我知禍已臨頭,遂趕緊地暗藏這一把利刃,索性找了去。我一身種的禍根,我一身承受。找著雙頭蛇葉匪,我不刺殺他,任憑他把我亂刃分屍,也沒有什麼留戀。嫂嫂,我的心唯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挨到現在,有何面目向嫂嫂說?話已說明,我不能管嫂嫂了!」

  說到這,轉身就走。

  薑氏哭聲說道:「陸宏疆,你先等等!你去了能殺多少匪人?你先說明白了再走。」

  陸宏疆一聽嫂嫂叫起自己名字來,覺著非常刺耳。這句話問得自己好生慚愧,只得哭聲答道:「嫂嫂,我弄死一個算一個。我若有殺盡群匪的本領,何致把一家老幼全斷送在他們手內?」

  薑氏忽的咯咯一笑道:「好個殺一個算一個,若是一個殺不了呢?那只好來世再報仇了。好!好!我們母子沒做一點惡事,我們這是遭的什麼慘報?陸宏疆,你把你的命看得太輕了!本來一死全休,好,你去吧,我們鬼門關上再見吧!一家屈死的冤魂,你們等一等我這苦命人,我那早死了爹的兒啊,等著娘,娘來看顧你們!」

  薑氏說著,竟乾號了一聲,哪還有淚?陸宏疆被嫂嫂這番話說得怒火攻心,幾乎暈倒,顫聲向薑氏道:「嫂嫂,小弟方寸已亂,現在只知道除了與葉匪以死相拼,毫無別策。嫂嫂,請你念在一家骨肉之情,說與我吧!我該怎樣報仇才是呢?」

  薑氏這時倚在石頭人旁,兩眼閉著,只向陸宏疆揮手,用意是令陸宏疆趕緊走。陸宏疆在這種情況下,焉忍就走?薑氏忽地把眼睛睜開,看了看陸宏疆道:「二弟,你還不拼命去麼?咳,二弟!你只問咱們一家八口死得這麼慘,你不給哪一個報仇,你對得起誰?二弟,你現在不要把你的死看得那麼輕,你一身擔任這全家的深仇大怨,你自己估量著,總要想到自己一身能夠把仇報了。你還得想想,陸氏門中到你本身,只剩你接續陸氏的香火。你只想拼著一死,就能報一家骨肉慘死之仇麼?那就斷了陸氏的香火、斷了祖宗的血食!你想你能死麼?二弟,你只要能記住嫂嫂的話,我死也瞑目了。」

  說到這,又向陸宏疆道:「二弟!你往樹那邊站一站,我收拾鞋腳,我回頭還有要緊事和你商量。」

  陸宏疆因為嫂嫂孀居數年來,守身如玉,行為端正,自己一向尊敬這位寡嫂,如同老長輩似的。這時聽嫂嫂說出這種話來,又知道腳腕子已摔傷,這一定是要整理整理腳下。自己答了聲,立刻走向一排巨樹後。哪知這玉潔冰清的寡嫂姜氏,哪裡是什麼整弓鞋;容陸宏疆走出六七步時,忍痛咬牙扶著那白石的翁仲站起,喝了聲:「二弟,嫂嫂可不能等你了,咱們來世再見吧!」

  自己一咬牙,往後退了一步,猛然一偏頭,向石翁仲上撞去,一聲慘叫。這一來,把個陸宏疆幾乎急死,趕緊一個縱身躥了過來。一見嫂嫂右額角流出一大攤鮮血,陸宏疆俯身哭道:「嫂嫂,你好狠!你竟這麼忍心撇手!哎,我死也羞見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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