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愚人之死 | 上頁 下頁
六七


  奧薩諾搖搖頭說:「我還是喜愛莎士比亞的,他的創作本身就充滿諷刺性。他為錢寫作,寫得很快,其實他是一個無知的小人,但是沒有人能夠攻擊他,他也根本不在乎自己寫的作品是否真實,只要美和感人就行了,對他那句『當愛情發覺它已改變時,愛情就不再是愛情了』,你有何看法?這樣的例子我可以舉出很多來,但是他太偉大了,雖然我一直都討厭那個偽君子麼多夫和那個低能的奧賽羅。」

  「你還需要一個來湊數。」我提醒他。

  「可不是,」奧薩諾得意地笑著說,「讓我們看看還有誰。陀斯妥耶夫斯基,就要這個人。他那本《克拉瑪索夫兄弟》怎麼樣?」

  「我祝你走運!」我說。

  但是奧薩諾馬上又若有所思地說:「納伯科夫已經議論過他不行了。」

  「我也祝他走運!」我洩氣道。

  結果我們怎麼都列不出第十個來,奧薩諾最後決定只列九個算了,說是跟平常總喜歡湊夠十的習慣有些不同或許更妙。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沒辦法湊夠十。

  他當晚就把文章寫好了,兩個月後發表在雜誌上。在這篇文章裡,他非常慷慨激昂地咒駡這九位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文中還悄悄地暗示:他正在創作中的偉大的小說就不會有這些經典作品中的毛病,因而將會取代它們在世界文壇上的地位。這篇文章招來了憤怒的聲討浪潮,全國都有攻擊他以及侮辱他正在寫的小說的文章,這正中了他的下懷。奧薩諾真不愧是一個第一流的騙子,科裡一定會為他感到自豪的。我做好筆記,一定要讓他們兩個見上一面。

  過了六個月,我成了奧薩諾最得力的助手。我熱愛自己的工作,閱讀了大量的書籍,做好讀書筆記後提供給奧薩諾,以便他掌握第一手資料來適當安排我們雇傭的自由撰稿人寫書評。我們的辦公室成了書的海洋,桌、椅、地板上都堆滿了書,來往的人在書中穿行就像淹沒在書的汪洋中。鑽在書堆裡的編輯們簡直就像吞食動物屍體的螞蟻或蛆蟲那麼密密麻麻。我一向熱愛和尊敬書籍,如今我總算理解一些知識分子、書評家和文藝批評家蔑視書的心理了,就他們而言,和書的關係就像英雄對待男僕那樣。

  我最喜歡工作中的閱讀任務,特別是閱讀小說和傳記。我看不懂有關科技及哲學的書,還有那些博學的評論,奧薩諾就把這類書全給了特別安排的助手,他本人則自告奮勇承擔了專門評論那些重量級文藝批評家所寫之書的任務。通常情況下他都把他們一棍子打死,當他們打電話或者寫信來抗議時,他就告訴他們,他「判的是球,而不是球員」,這樣的回答往往使他們更光火也更無可奈何。好在他心裡還想著要得到諾貝爾獎,因而對某些批評家還能夠保持客氣,經常安排許多版面來刊登他們的文章和連載他們的小說。當然了,這樣的例外很少出現。另外,他特別討厭英國小說家和法國的哲學家。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看得出他早已厭倦了這份工作,而且在千方百計地偷懶。

  他還厚顏無恥地利用手中的權力來滿足私欲。例如,出版商的公關小姐們很快就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如果她們手中有本「好書」需要評論,只需請他出去吃頓飯和好好恭維他一番就行了。如果小姐們年輕貌美,他就會跟她們打情罵俏並暗示他願意用版面來和她們的肉體做交易。他這種寡廉鮮恥的德性使我非常震驚,我原以為這種事情只有在電影中才會出現,真沒想到竟然活生生地發生在自己的身邊。他對那些想獲得寫評論機會的自由撰稿人也採取相同的伎倆。他擁有很大的預算權,我們可以為許多評論支付傭金,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動用過這筆錢,就因為他總是保留著手中的這張王牌,如果她們願意走到那一步,他就滿足她們的要求。當我開始在他那兒上班的時候,他已有一大群女朋友,她們用自己的肉體換取進入美國最有影響力的文藝批評社的特權。這駭人聽聞的醜陋現象和評論界裡那深邃的學術、高尚的道德準則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倒是挺喜歡欣賞這種離奇的格調的。

  有時為了趕稿以便在最後的期限前交出,我經常和他留在辦公室裡幹到深夜,然後我們便一起出去吃夜宵。酒足飯飽之後,他就去尋花問柳。他老想把我也帶上,我總是拒絕他,告訴他我的婚姻美滿,這一理由居然成了他經常用來開玩笑的材料。「你還沒有對妻子感到厭倦?」他每次都這樣問我,就像科裡問的一樣。我從不做回答,也不搭理他,因為這不關他的事。他便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這真是世界第十大奇跡,結婚100年了仍眷戀著和妻子造愛!」有時,我會不高興地瞪著他,他就引用某位我從來沒有拜讀過大作的作家的話來解嘲:「不必當壞人,時間是敵人。」他最喜歡這句話,經常引用它。

  由於在這裡上班,我培養了自己對文藝界的愛好,我甚至幻想著自己已經是文藝界的一分子。我原以為這個地方很清高,不會為金錢而吵架或討價還價,因為這裡的人們既然能在作品中塑造出大家熱愛的主人公,那麼就應該和這些主人公一樣高尚,然而如今我發現這些作者和常人一模一樣,只不過更瘋狂一點。

  原來奧薩諾也討厭這些人,他還在這方面給我上課:「唯一特別的人物就是長篇小說家。他們不像短篇小說作者和影視劇作者、詩人、舞臺劇作家以及那些輕量級的文藝記者——這些人全是衣著花哨的瘦子,沒有一個是有分量的,而在創作長篇小說的工作中,作者應該是重量級的。」講完這一看法後,他沉思良久,然後在一張紙條上做了記錄,我知道在下星期天的評論上就將有一篇有關重量級問題的論文了。

  有時他會因為評論中的文章質量低下而大發雷霆,他把評論刊物發行量下降的原因歸罪於這一重要職業中存在的沉悶現象,埋怨道:「是的,那些混蛋很聰明能幹,但是他們卻即使有讓人感興趣的東西可說,也寫不出一句像樣的句子來!他們的文章就像口吃的人說話那樣結結巴巴,當你費勁地琢磨這些從咬緊的牙關中蹦出來的每個字是什麼意思時,他們反而要打斷你的腳。」

  每週,奧薩諾都在第二頁發表他的論文。他的文筆精彩,筆鋒敏銳,傾向於盡可能多樹敵的做法。有一個星期,他發表了一篇贊成死刑的文章,這篇文章指出在任何一次全民公決中,絕大多數的投票者都贊成死刑,只有像評論讀者一樣看待公眾的那些所謂精英階級,才設法在美國把死刑搞到停滯的地步。他認為政府的政策就是為罪犯和窮人提供許可證,讓他們對中產階級偷竊、攻擊、入屋打劫、強姦和謀殺。政府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避免下層階級走上革命道路而有意為他們提供一條出路,因為政府中的高層人物評估過這種局面畢竟比革命造成的代價低。他指出精英們住在安全的環境中,他們的孩子上私立學校,還要雇傭私人保鏢,所以不會受到那些被誤導了的無產階級造反時產生的傷害。他又嘲諷那些自由主義者,因為這些人認為人的生命是神聖的,政府處死公民的做法會對整體的人道主義造成野蠻的後果,而他覺得人類只不過是動物而已,當其中的某些人犯了殺人罪時,也應該像印度的野象殺人之後被處死一樣。他斷言,其實被處死的大象可以升天,比起那些因為受不了海洛因的折磨而殺人的罪犯更有尊嚴,現在這些殺人犯反而舒舒服服地在牢裡住上幾年後又出去殺害更多的中產階級,這是何等的不公平!當論述死刑是否有阻嚇作用時,他講到英國公民是世界上最守法的公民,英國警察值勤時都不用帶槍,他把這一成就歸功於19世紀時英國人曾處死一個偷手帕的九歲小孩,然後他又承認這種嚴厲的措施雖然消滅了犯罪和保護了人民財產,最終卻導致了強有力的工人階級變成了強硬的政治動物,在英國實行了社會主義制度。在文章的結尾,他為美國的統治者喝彩,說他們實在聰明睿智,竟然能高瞻遠矚到讓下層人民去偷、去搶、去殺人,這樣他們的子民就不會走英國工人階級的老路,成為政治上的革命者了。

  這是一篇極其無禮霸道的文章,然而文筆非常犀利,通篇的邏輯性也很強。奧薩諾在文中的一句話特別激怒了讀者:「我們還不清楚死刑是否有阻嚇的作用,但我們知道被我們處死的人是不會再去殺人了。」自由主義的。高文化層次讀者,包括那些最著名的、最重要的社會思想家寄來了數以百計的抗議信。一個激進的組織寫給出版商一封特別的信,裡面由美國當代最重要的作家聯名,一致要求罷免奧薩諾的評論編輯的職務,奧薩諾乾脆把這封信全文刊登在下一期的評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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