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愚人之死 | 上頁 下頁
六八


  他太出名了,不能輕易罷免他,何況人人都在期待著他寫完那本「偉大」的小說,那本能為他贏來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有時我走進他的辦公室,看見他正在長長的黃紙上寫作,但是他一看見我走進來,馬上就把它放進書桌的抽屜裡。我明白那一定是創作中的傳世經典,所以從不向他打聽,而他也從不主動和我談起它。

  幾個月後,他又惹了新的麻煩:他在雜誌第二頁的文章中,引用某些研究報告,說一些固有的說法也許是真的,比如:傳統觀念認為意大利人是天生的罪犯;猶太人最會賺錢、拉小提琴和最合適學醫,而這個民族最糟糕的地方是不願意贍養父母,甚至把他們趕到老人院去;他還引用研究報告證實愛爾蘭人是酒鬼,原因是他們可能缺乏某種化學元素或者哪樣食物,也可能他們是受壓抑的同性戀者等等,不一而足。這篇文章自然又招來無盡的咒駡,只是任你罵聲如濤,也無法阻止奧薩諾繼續發表這類他喜歡怎麼說就怎麼說的議論。

  我看奧薩諾真是瘋了,有個星期他用頭版刊登了他的一篇文章,評論一本有關直升飛機的書。他在文章裡胡言亂語什麼直升飛機必將取代汽車。在這一天到來時,數以百萬英里的混凝土公路就要被銷毀,被農田取代,直升飛機還能恢復老式家庭的核心結構,因為它能使人們輕而易舉地隨意到相距遙遠的地方去走親戚。他對汽車即將被淘汰這點非常有把握,也許又是出於他討厭汽車的緣故吧,去漢普頓斯度週末時,他總是來海上飛機或特別租用的直升飛機。

  他揚言只要對直升飛機進行一些技術改造,開直升飛機就像開汽車那麼容易。他舉例說汽車的自動換檔裝置就能夠使數以百萬計的不會操作排檔裝置的婦女也照樣學會了開汽車,這個微不足道的例子倒是稍為平息了婦女解放運動組織對他的怒火。

  在同一個星期裡,一名在美國可謂德高望重的文藝學者發表了一篇嚴肅的研究海明威的文章。這位學者有一張強有力的關係網,而且他從事海明威的研究長達十年之久。由於奧薩諾總是在第五頁用三個欄而不是整版的篇幅刊登他的評論文章,所以這次全國的刊物都以頭版發表這位學者的文章,我們的刊物卻成了例外。快到週末的時候,出版商派人把奧薩諾請去,讓他在頂層寬大的辦公室套間裡,足足花三個小時來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幹。事後,他滿面春風地走下樓來,興高采烈地對我說:「墨林,好孩子,我還會給這個讓人瞧不起的雜誌社注入生命力的,但我認為你應該重新尋找一份工作了,我不必為自己擔心,我那本小說快寫完了,到那時我就可以告老還鄉。」

  我差不多給他幹了將近一年的工作,始終弄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寫作的。凡是能夠接觸的東西,他都要臭駡一通,再加上他要出席紐約所有的派對,哪有時間寫作?在那段日子裡,他胡編亂造拼湊成一本小說,預支了十萬美元的稿費,這本小說是他花了兩個月的上班時間,在辦公室裡炮製的,卻贏得了文藝評論家們的極度欣賞。不過儘管它獲得了全國書獎的提名,書的銷路仍然不太理想。我看過這本書,語言表達含糊不清,人物描寫醜陋不堪,而情節則是超級瘋狂的。在我看來,儘管小說所表達的思想錯綜複雜,但總的來說,此書一錢不值。毫無疑問,他的智力超群,可是我個人認為,此書作為一本小說完全徹底失敗了。他從不問我是否看過這本書,很明顯,他並不需要我的評價。我猜他對此書到底是什麼貨色自己也心裡明白,所以有一天他對我說:「現在我總算有錢來完成我那本大作了。」他似乎是用一種表示歉意的口氣來說這句話。

  我漸漸有點喜歡奧薩諾,雖然也有點怕他。他能夠做到別人做不到的絕活就是把我的心掏出來,讓我開口大談文學、賭博和女人。他如果有心衡量我,總能夠做到八九不離十。除了看不到自己的狂妄,他對別人的自負一目了然。在閒聊時,我告訴他有關性頓在拉斯維加斯自殺身亡以及後來所發生的一切,包括我如何覺得它改變了我的人生等,他沉思良久,然後把他自己的見解用上課的形式告訴我。

  「你應該牢記這個故事,而且經常回憶它,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他問我,當時他正在苦讀堆放在辦公室的書,所以是在書海中揮動著手臂問我。不等我回答,他就接著說下去:「因為那是一個不會讓你處於危險之中的安全區,在那裡你不會被打得粉身碎骨,而且靈魂會得到淨化。你知道我喜歡你,如果我不喜歡你,你就當不了我的第一助手。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讓我向你坦白一些事:上星期為了那個該死的文蒂,我不得不修改遺囑。」文蒂是他的第三任妻子,雖然跟他離婚後已經再婚,還是死皮賴臉地追著向他索財要物,攪得他終日不得安寧。所以每當提起她,他就咬牙切齒。過了一會兒,他冷靜下來,對我甜甜一笑,活像個小孩子。這一顰一笑,完全看不出他已經是50開外的人。

  「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他說,「我已經提名要你當我的遺囑執行人。」我聽後受寵若驚,除此以外倒真的想躲避這樣的責任。我並不想他如此信任我、器重我,因為我對他確實沒有同樣的信任與感情。我雖然逐漸喜歡和他在一起,說實在的,那主要是對他的思維方式入迷,再有就是我不願意承認的一點——仰慕他在文學界的顯赫名聲,也羡慕他因此成為有錢有勢的人。但是他如此信任我的這個現實,又揭示了他是個脆弱的人,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更打破了我以前對他的一些幻想。

  他在繼續講對我的印象:「你知道在所有表面現象下,你其實是在蔑視佐頓,儘管你不承認這一點。我也記不清你在我面前到底重複過多少次關於他的故事了,當然,你喜歡他,也可憐他,甚至還理解他,但是你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一個這麼富有的人,為什麼要結束自己的生命?而你的生活比他的要苦上十倍,卻絕對不會取此下策,並且過得很幸福。其實你的生活根本不好過,不曾擁有過什麼值錢的東西,終日做牛做馬,被資產階級的婚姻所束縛。你雖然是個藝術家,但已人生過半,仍未獲得真正的成就。不過,你基本上還是幸福的,上帝呀,至今你還眷戀著和妻子造愛!你們已經結婚10年還是15年了?你要麼是我所見過的最不敏感的男人,要麼就是性欲最強的男人。有一點我敢肯定,你是最堅強的人。你生活在自己的圈子裡我行我素,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從不捲入麻煩,一旦有了麻煩,你也不驚慌失措,所以始終能擺脫麻煩。我羡慕你,但我不嫉妒你。我從未看到過你做一件壞事,可是也知道你並不真正關心任何人。你滿足於掌握自己的命運。」

  說完這番話後,他一面等我做出反應,一面在偷笑,狡猾的綠眼睛閃爍著挑戰的光芒。我知道他把話說出來後覺得很痛快,我也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並不如他所說的那樣,但是這樣的議論讓人聽後總會覺得受到了傷害。

  我要說的話實在太多了。我想告訴他,作為一個孤兒成長的滋味;想告訴他,我在成長過程中,所沒有得到的竟是人類文明生活中幾乎最基本的親情;想告訴他,我當年沒有家,沒有社會關係,沒有可以把我和世界綁在一起的紐帶,我只有哥哥阿迪,當人們談論家庭生活時,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談些什麼,直到和維麗結婚後才懂;想告訴他,這就是為什麼我自願去打仗,那時我已明白戰爭是另一種普遍的經歷,我確實不想錯過參戰的機會,事實證明我做對了,不管聽起來有多傻,當時我完全以為戰場就是我的家,我很高興自己沒有錯過它。奧薩諾沒有提到或者不願提到這些,是因為他確信我知道要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並不那麼容易。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是,我永遠都弄不清楚幸福的真正價值是什麼。因為外部環境我童年的歲月大部分時間是不幸福的,我後來變得比較幸福,也是因為外部環境——和維麗結婚,生兒育女,有一技之長,或者說學會了從事文學創作以維持生計。這種幸福很有限,而且是我付出全部代價換來的,因而對於我來說非常寶貴,雖然我比他更清楚我的生活只不過是局限在簡單的資產階級方式的框框中。我想告訴他,我的朋友很少,既免去了社會應酬,也對獲得成就興趣不大。我只想在家庭生活中獲得成功感,也許連這麼個微不足道的冀求,也還是我的一廂情願。

  奧薩諾仍然在注視著我,仍然在微笑,他又添上一句:「你是我所見到過的最堅強的雜種,你從不讓人接近你,也從不讓人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

  對於這一點,我不得不做出反駁:「聽著,不管任何事情,只要你徵求我的意見,我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你,有些你即使不問,我也會告訴你。例如你最近出版的那本書狗屁不通,還有你把這家評論社辦成了瘋人院。」

  奧薩諾樂得哈哈大笑:「我指的不是這類事情,我從來沒說過你不誠實。還是由它去吧,將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指的是什麼,特別是當你開始追求女性並遇上像文蒂這樣的女人時,你就會明白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