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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燕飛萍從細索上翻身躍下,坐到楚寒山對面,道:「不說這個了,來,咱們喝酒。」

  楚寒山也道:「對,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不說了,咱們喝酒。」

  兩人抱壇舉瓶,你一口、我一口,一言不發,有如長鯨飲澗。一柱香的功夫,一輪酒喝罷,楚寒山自帶的那瓶燒刀子固然點滴不剩,兩壇女兒紅也被他們分喝得一乾二淨。

  屋中酒香彌漫,只聞上片刻,便會產生醺醺醉意。

  兩人肚中少說也裝了十餘斤好酒,如此喝將下去,便是一頭牛也醉倒了。可是他們頭上熱氣騰騰,眼睛卻越來越亮,非但不醉,反而愈見精神。

  望著喝空的瓶壇,燕飛萍自知內功精湛,強勁的酒力俱被真氣化去,再喝下去也無妨,但楚寒山手殘之後,功夫便隨之荒廢了,倘若飲酒過量,未免有傷身體。於是笑道:「六哥,你的海量算是領教了。幸好今日酒已盡,否則再喝下去,我是非醉不可。」

  楚寒山也笑道:「你內功遠在我之上,怕是為顧全我的顏面才認輸。」說著,他將飲光的酒瓶倒扣在桌上,道:「好吧,既然量已足,興已盡,就到此為止。」

  燕飛萍也將酒罈放下,面容一整,正色說道:「依我看,六哥深夜前來,除了喝酒之外,只怕又帶來一樁大買賣。」

  楚寒山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默默望著燕飛萍。

  燕飛萍點了點頭,道:「明白了。」他轉身對身旁服侍的四個佳人道:「這裡沒你們的事了,下去吧。」

  四人聞言後,輕施萬福,緩緩退下,嫋嫋娜娜地退出屋去。

  女人們一走,屋中的香豔氣隨之而散。在燕飛萍與楚寒山之間,驟然湧出一股凜然的殺氣,一掃方才的暖馨之意。

  沉默了片刻,燕飛萍先開口道:「如果我沒有料錯,下次飛鈴再響,碎心之人該輪到倪八太爺了。」

  楚寒山道:「不錯,有人肯開價三十萬兩白銀,買倪八太爺一顆首級。」

  燕飛萍眉梢微微一挑,驚道:「三十萬兩白銀?此人好大的氣魄。素聞倪八太爺置身于江湖之外,與世無爭。是誰如此恨他,竟不惜重金要他一死?」

  楚寒山搖了搖頭,沉聲道:「雇主是誰無關緊要,咱們受人錢財,與人消災,別的一概不須多問,道上的規矩你明白。總之兩個月內,你只要拿下倪八太爺的人頭,三十萬兩白銀就是你的了。」

  燕飛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三十萬兩白銀買一條命,聽起來出價驚人,但是……」他頓了一頓,又道:「不知六哥是否聽說了,江湖七大殺手之中,已有五人為奪得這筆橫財,將命喪在倪府。」

  楚寒山臉色也是一黯,低聲道:「不錯,近日來倪府之中血案迭發,江湖七大殺手只剩其二。」

  燕飛萍道:「我們七人之間雖然互無交往,但每個人手底的功夫卻都心知。就說那『千面青蝠』聶百翼,易容之術何等精妙,更所恃殺人於無形的鐵筆飛針,真實功夫未必在我之下,但他欺入倪府之中,非但未將倪八太爺殺死,反而命喪在牡丹花下。六哥,也許這些話不中聽,可你明白我的意思,有他們五人作為前車之鑒,眼下縱然在我面前擺上一座銀山,難道我會為之動心麼?」

  楚寒山怔了怔,不認識似的望著燕飛萍,道:「你……你怕了?」

  燕飛萍歎了口氣,道:「不是怕,是兔死狐悲。」

  楚寒山道:「這種話,以前的你可從不曾說過。」

  燕飛萍苦笑,道:「人是會變的。六哥,你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洛陽倪府與江湖各門派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倪八太爺素有潔身自好的清譽,一身武功更是高不可測。殺他多半難以成功,縱然真能得手,勢必惹起公憤,從此日夜面對那些江湖俠義人物的追殺。這份棘手的買賣,誰若接下來,那不啻於惹火上身,這輩子休想安寧。」

  楚寒山道:「接不接這筆買賣,是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不過……」說到這裡,他話音一頓。

  燕飛萍道:「不過什麼?」

  楚寒山一字一字地說:「我所認識的小飛,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一向只飲最醇的酒,騎最烈的馬,玩最美的女人,殺最難殺的人。若是容易做的事,你還願意做嗎?」

  燕飛萍又歎了一聲,道:「不錯,過去我把殺人當作一種樂趣,越難殺的人就越讓我感到興奮。可是……可是現在,我已不是過去的我了。」說著,他幽然所思,目中閃過一絲柔情,眼神中飽含一種說不出的暖意,短短一瞬間,竟將多年積下的殺氣滌淨。

  楚寒山發現了燕飛萍眼中的神采,這種神采是不應該從一個殺手眼中流露的。他盯著燕飛萍,似乎要透過對方的軀體,看出這位至尊殺手深埋在心中的秘密。

  燕飛萍卻避開楚寒山的目光,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頁,讓外面冰涼的夜風吹在自己胸膛上。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從窗臺揀起一隻紅紙疊成的紙鶴,捧在掌心,怔怔地有些發呆。

  楚寒山默默走到燕飛萍身旁,道:「又疊紙鶴了。」

  燕飛萍把手中紙鶴放在蠟燭的火焰上,火焰舔過紙鶴,冒起一股青煙。他望著捲動的火苗,道:「每一次殺人之後,我都要為死者疊一隻紙鶴,焚化,超渡,以求得內心的平靜。否則,便會夜夜被惡夢驚醒。」

  紙鶴在火苗中被焚成幾片殘燼,被風吹出窗櫺,消失在夜色之中。

  燕飛萍眼中流露出一絲憂鬱之色,喃喃說道:「人世間事事難測。今夜我能為鐵彪疊一隻紙鶴,但我自己的那一隻紙鶴,卻不知有沒有人肯為我疊。」

  楚寒山拍了拍燕飛萍的肩膀,道:「為什麼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燕飛萍道:「因為這是真心話。這種生活我厭倦了,雖然日日聲色犬馬、酒色財氣,但我忍受不了這份壓抑。每天早上看著太陽從東天升起。焉知晚上還能不能見到夕陽從西山落下,日日總在刀口下搏命求生,我……我真的厭倦透了。」

  楚寒山道:「你想洗手退隱?」

  燕飛萍凝望窗外,沒有回答。

  楚寒山又道:「你真想退出江湖?」

  燕飛萍依然沉默。

  楚寒山長歎一口氣,道:「作殺手的下場都難得善終。像我,被廢掉一隻手已算幸運,更多人則象聶百翼那樣橫死暴屍。你有心退出這個圈子,也好。不要像我這樣,把元氣都拚光了,便再也沒有人理睬。」

  燕飛萍回過身,道:「六哥,當年我是跟你出道的,風風雨雨這麼多年,許多道理我都是從你身上學到的。有一句掏心的話,我也只能對你講。」

  楚寒山道:「你說吧。」

  燕飛萍猶豫了一下,道:「我……是為了一個姑娘。」

  楚寒山淡淡一笑,道:「從你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來。」

  燕飛萍眼中又閃出那種柔情的光采,道:「我浪蕩江湖以來,見過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卻沒有一個能像她那樣。這讓我怎麼說呢?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我便不再想起殺人與亡命的生活,忘記了江湖中的恩怨羈絆,只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

  楚寒山沉聲道:「你在道上這麼多年,應該知道殺手的血是冷的,一絲一毫的柔情都可能讓咱們墜入萬劫不復的慘境。小飛,你聽六哥一聲勸,咱們的命是刀鋒下搏出的,你可不要視同兒戲。」

  燕飛萍臉色連變了幾次,道:「六哥,你說的這些話我對自己說了不知多少次,強迫自己離開她、忘掉她,可是……我……我做不到。當我發現自己開始厭倦殺人的時候,已經無法自拔。六哥,像我這樣的人,整日為殺人而活著,有什麼意思?就算死了,這世上連一個肯為我流淚的人都沒有。」

  楚寒山歎道:「誰讓咱們是殺手呢!」

  燕飛萍道:「不錯,我是一個殺手。可我捫心自問,難道愛一個人,比殺一個人還難麼?」一句話,說出他內心中最真摯的情感,胸口不住起伏。

  楚寒山盯著燕飛萍的眼睛,良久,才道:「小飛,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看出你是性情中人,作為一名殺手,可惜了。」

  燕飛萍一笑,笑容中流露出幾份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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