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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楚寒山作為一個殺手道中的前輩,深深懂得燕飛萍此刻的心情,道:「至於你說的那位姑娘,我雖未見過,但你看中的人一定錯不了。小飛,一旦放下屠刀,就要學會珍惜情感。記住六哥的話,好好待她。」

  燕飛萍心中一陣感動,望著楚寒山投來理解的目光,道:「六哥,有你這一句話,我就知足了。」

  楚寒山緊緊握了握燕飛萍的手臂,長歎一聲道:「人各有志,我不強求你。今後的路,你好自珍重,告辭了。」說罷,他鬆開與燕飛萍緊握的手,向屋外走去。

  望著楚寒山的背影,燕飛萍低聲喚道:「六哥,你,保重。」

  楚寒山沒有回頭,徑直出屋而去。

  屋中只剩下燕飛萍一人,他從窗臺向外望去。

  星月黯淡。

  淒涼的大地沉寂若死。

  洛陽城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客棧中,楚寒山憑窗而立,望著漆黑的天穹。他眉頭微皺,心事沉重,使一張本已佈滿滄桑的臉,仿佛又老了十年。

  佇立良久。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走回屋中,點亮了桌上的蠟燭。

  燭光下,是一柄三尺長劍,插在綠鯊皮劍鞘之中。楚寒山握住劍柄向外輕輕一拉,將劍刃從鞘中拉出一尺多長,登時一股寒氣撲面,青光閃閃,好一柄利器。此劍的血槽中有一道暗紅的血線,可知此劍必定飲過無數人的鮮血,以至劍鋒尚未出鞘,一股戾氣已透鞘而出,將桌上的燭焰逼得搖擺不定。

  楚寒山望著這柄劍,眼中炯炯閃亮,唇邊露出一絲發自內心的微笑,一掃剛才那付頹唐的模樣。

  他從懷中取出七枚青銅製錢,一枚一枚地排在桌子上。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猛然一掌拍在桌面上,掌心的內力震得桌面一顫,七枚銅錢一下子被彈起,激飛向上。

  與此同時,他左掌按劍柄、壓崩簧、拔劍出鞘,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快若閃電。七個銅錢剛剛從房頂落下,劍光便疾追直起,在半空中將銅錢截下。

  劍光如匹練,勁風溢滿劍鋒,其勢淩厲,銅錢與之一觸即成粉碎。

  眨眼之間,劍光一發而逝,楚寒山高舉長劍,劍鋒依然銳利,但他的眼神卻又變得空洞頹然,神色鬱鬱地坐回椅上。

  只聽「噹啷」、「噹啷」、「噹啷」、「噹啷」四聲脆響,四枚完整如初的銅錢落在地上。楚寒山的臉色一片慘澹,他低頭看了看握劍的左手,又看了看傷殘的右手,苦澀一笑,喃喃道:「這就是當年『一劍落七星』的我麼?罷了,長劍空利,運劍的手終非昨日,罷了,再也練不出了!」

  他將長劍平放在桌面上,取出一瓶酒,仰頭喝了幾大口,道:「劍啊,當年你隨我傲嘯江湖,如今卻淪落在蛛網塵灰之中。唉,是我這個廢人連累了你,我……我對不起你!」說罷,他把大半瓶酒澆在劍鋒之上,然後將空瓶摔得粉碎,沉聲道:「這種日子想必你也過厭倦了,今夜我敬你這瓶酒,明日咱們便去倪府,倘若殺不死倪八太爺,咱們就同赴陰曹,勝過在世間忍氣吞聲。」

  長劍靜靜地躺著,浸過酒水的劍鋒變幻出奇異的光彩,映入楚寒山的眼中。他卻長歎一聲,歎聲中包含了無數的寂寞與心酸,這是一個殺手彈劍無人說的悲哀。

  窗外,夜風猶緊,一聲高過一聲,吹動窗紙,響聲不絕。

  驀然,楚寒山雙眉一挑,眼中暴射出兩點寒星。他左手抓住劍柄,低聲道:「窗外是哪一位朋友,深夜光臨楚某的寒舍,有失遠迎了。」話音才落,他抖劍而起,一劍直刺,只聽嚓的一聲,長劍竟爾從窗下的牆壁中力插而透,直沒入柄。

  跟著便聽怦的又一聲響,一個蒙面夜行人撞碎窗櫺,躍入屋中。

  刻不容緩間,楚寒山從牆中拔出長劍,看也不看,反手一劍中宮搶入,直刺夜行人的小腹,發招之淩厲猛悍,真是匪夷所思。

  夜行人的身手也是極為敏捷,滑步相避,一個「死人提」,從窗下閃至桌邊,待要站起,突覺後頸中涼風颯然,心知不妙,右足腳尖猛一撐,身子斜飛出去,這一下是從絕不可能的局勢下逃得性命。

  楚寒山兩劍走空,又一抖腕,使出一招「三潭印月」,劍尖挽起三朵劍花,已封住了對方身周數尺之地。這招劍法是楚寒山手廢之後,苦練的殺招,他左手運劍,招術皆成反招,暗含五行相克之道,令人實難防範。

  此刻夜行人身在半空,無法避讓,在楚寒山利劍擊刺之下,只要身子再落下尺許,立時三劍穿身,必死無疑。這當兒真是驚險萬分,他不加思索地駢指一彈,正彈在長劍的刃面無鋒之處。劍鋒向起一揚,借這一點空隙,他身子一晃,如遊魚般滑出劍尖的籠罩。

  這幾下交手,當真是兔起鷸落。一刹那之間,楚寒山連攻三劍,招招是致命的殺招。夜行人在劣勢之下一一化解,連續三次死中求活,連續三次死裡逃生。攻是攻得迅如閃電,避也避得詭異之極。

  楚寒山前三劍占盡上風,第四劍卻沒有發出。他凝劍而立,淡淡說道:「你不是要退出江湖嗎?怎麼又到我這裡來了?」說著,他將劍緩緩插入鞘中。

  夜行人笑了一聲,揭下蒙面的紗布,竟是燕飛萍。他望了一眼楚寒山手中的長劍,道:「六哥,想不到你左手劍法之精,一至於斯。若不是我見機得快,險些把命留在劍下。」

  楚寒山臉上卻無喜色,道:「你啊,謊話都說不象。當我看不出來麼?适才動手這三招,你只怕僅使四五成功夫。就算我的手未傷,又怎奈何你得了?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你碎心鈴出手,第一招便能令我心碎。」

  燕飛萍忙道:「六哥,你且不必把自己看輕了。據我所知,一路左手劍能練到六哥你這般境界,當今江湖實也找不出幾人。」

  楚寒山擺了擺手,道:「我的劍法是什麼樣子,難道自己還不清楚?不說了,你深夜蒙面前來,料想不是為誇我這幾句話來的。」

  燕飛萍道:「不是。」

  楚寒山道:「說吧,為什麼事?」

  燕飛萍卻不回答,走到楚寒山身前,從他手中接過長劍,拔出一尺多長,向劍鋒呵了一口氣,冰冷的劍刃一遇呵氣,登時凝成一層淺淺的白霜。燕飛萍還劍回鞘,遞還到楚寒山手中,贊了一聲:「好劍!」

  楚寒山道:「確是好劍。」

  燕飛萍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柄劍跟隨你已有三十七年。」

  楚寒山道:「沒錯,是三十七年又兩月十五天。」

  燕飛萍道:「聽說十五年前在長白山那一場血戰之後,你右手被廢,再也不能運劍,一時狂怒之下,將此劍棄於深谷,發誓終生不再碰劍。看來,這是江湖謠言。」

  楚寒山卻道:「不,不是謠言。」

  燕飛萍「哦」了一聲,問道:「這劍……那如何落回你的手中?」

  楚寒山道:「十五年前,我棄劍深谷之後,心灰意冷,在江湖上浪蕩飄泊了半年,終於又回到谷中,在穀底找兩個多月,終於又將這柄劍找了回來。當我再次握住劍柄的時候,只對自己說了一句話,今生今世,生也好,死也罷,決不再與劍分離。」

  燕飛萍道:「六哥,你的手雖已不是劍手的手,但你的心依然是劍手的心。」

  楚寒山苦笑道:「可是世人只注意到劍手的手,誰又會在乎什麼劍手的心。我的劍,只在殺人時才被人欣賞,如今手廢了,沒用了,便不被人放在眼裡。」

  燕飛萍把目光又轉到劍上,道:「彈指一揮間,歲月流逝。這柄利劍閒置空匣十五年,是太寂寞了。」

  楚寒山扼腕長嗟道:「是啊!整整十五年了。每當想起十五年前那個風雪黃昏,我單人獨劍,血戰長白山,力殺天池三雄,傲嘯於黑山白水之間。心中的熱血就象燃燒起一般,恨不能再放手一戰,縱然被殺掉,也是心甘情願。」

  燕飛萍道:「你渴望重振舊日聲威,渴望掌中的利劍再飲人血,對不對?你想再次迎接一場搏殺,對不對?」

  楚寒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的手廢了,但是劍還在,血性還在。人爭的是一口氣,十五年來,我忍氣吞聲地浪蕩在江湖上,忍夠了,換了你,難道願意這樣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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