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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思忖之間,金師爺已經陪著康一葦緩步走進茅屋,神手頭陀木然而坐,理也不理。

  金師爺搶前一步,為雙方引見道:「大師父,在下向您引見敝莊莊主──」

  康一葦忽然一陣哈哈大笑,擺手打斷他的話頭,逕自道:「金兄不必引見,北天山神手大師盛名,兄弟神交已久,還是兄弟毛遂自薦的好。」說著,腳下一探,身形有如行雲流水,飄前數尺,向神手頭陀躬身拱手,笑道:「大師也識得康某賤名麼?」

  神手頭陀見他拱手的姿態,竟然十分謙恭,純系以晚輩之禮,謁見前輩的規矩,登時一股惶愧之情,油然而生。

  連忙一按坐椅,站了起來,合十答禮道:「久仰盛名,只恨無緣識荊。」

  康一葦掌沿微微一張,臉上神色忽然一變,但卻隱忍住未曾詢問,彼此僅只互道仰慕,余騰、馬異連忙添了一張木椅。

  康一葦坐了下來,含笑說道:「金兄方才所稱秘密,正是兄弟師門一件隱忍多年的恨事,如今事過境遷,雖然已屬陳跡,不想風波連綿,至今又起,大師父如有興知道,兄弟當親為大師父一述。」

  神手頭陀哈哈笑道:「那敢情太好了,我和尚生平別無所好,除了喝兩壺酒,便是打聽武林秘辛,莊主不嫌粗俗,折節下交,咱們一面暢飲,一面談談,消此長夜,有何不可?」

  康一葦笑道:「久聞大師豪邁,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回頭一招,那二十名黑衣大漢轉身離去,不足片刻,各捧美酒佳餚奔回,迅快無比,就在廳上擺設立了一桌豐盛的酒席。

  神手頭陀首先搶了一隻酒罈,自顧先將自己的酒葫蘆灌滿,仰頭暢飲了幾口,抹抹嘴唇,又去桌上扯下一條雞腿,旁若無人的大嚼起來。

  康一葦舉杯淺嘗即止,沉吟了一下,開始說道:「這件事若要從頭說來,應該從那件七彩寶衣開始,大越國君哈都木死後,子孫不肖,傾軋殺戮,國勢衰微。

  「那時候,恰好中土一位高僧,雲遊天竺歸來,途經大越國,協助皇嫡魯兒哈泰平定群雄,複統全國,魯兒哈泰登了帝位,尊奉那位高僧為國師,就把那件『七彩寶衣』相贈,自此以後,寶衣始流入中土。

  「那位高僧,武功佛法,均臻上乘,對於身外之物,原本不甚重視,返回中土以後,僅將它束之高閣,並未留用,卻不知風聲怎的傳了開去,以致引起許多武林人物的覬覦,紛紛圖謀竊奪。

  「『七彩寶衣』對練武的人來說,固然是曠世難求的至寶,然而武林中人貪念雖生,懾于那高僧一身超凡入神武功,倒也沒有幾個敢嘗試下手。

  「其中只有花月娘處心積慮,暗懷陰謀,假扮雇婦,在那高僧尼中炊飯洗衣,一直隱藏了整整五個年頭,有一天,乘人不備,竟下手盜了那件『七彩寶衣』。」

  神手頭陀啃著雞腿,聞言一怔,插口道:「這倒不能不佩服那淫婦的隱忍功夫。」

  康一葦目光一閃,道:「她如只取寶衣,從此遠揚,倒也罷了,可恨她竟在竊取『七彩寶衣』的時候,又在食物中下了劇毒,一口氣毒斃了十四人,然後取寶脫逃。

  「在她想,從此橫行一下,可以再無顧忌了,但她卻沒料到報應分毫不爽,至寶入手,前後也不過風光了半年左右而已。」

  神手頭陀被這故事引起了莫大興趣,連酒也忘了喝,急道:「怎樣報應的,你快說下去!」

  康一葦神情一振,道:「那高僧有一傳人,常年浪跡江湖,未在寺中,歸來的時候,發現全寺十餘僧眾盡遭毒手,大驚之下,奔入禪房,那高僧猶未斷氣,但他老人家卻不肯說出花月娘下毒原委,臨終時只遺言兩句話,說道:『因果報應,天道不爽,由她去吧!』

  「不過,那一句『由她去吧!』,無形中等於說明了花月娘下毒奪寶的秘密,那傳人含淚掩埋了師父,略一察看遺物,便發現『七彩寶衣』失竊,於是仗劍重入江湖,只不過十日之中,便打聽出寶衣已到了花月娘手中。

  「他自然不甘師門至寶落在那淫婦之手,苦苦連躡數月,終於在川東鄂西一片林子裡,追上了花月娘,從她手中奪回了寶衣,但是,他為了恪遵先師道命,只廢了她一身武功,並未取他性命──」

  神手頭陀恍然道:「敢情那位高僧傳人,便是莊主閣下?」

  康一葦輕歎,道:「事隔二十年,當時兄弟一念之仁,留她性命,不想如今倒引出一場絕大風波,萬毒教荼毒武林,連七大門派,盡都淪亡,說起來,未嘗不是兄弟的過錯。」

  神手頭陀「咕嚕」灌了一大口酒,道:「但這件寶衣,現在怎又到了金老夫子身上?這卻叫和尚難解。」

  金師爺含笑接口道:「金某蒙莊主知遇,王屋遇仇,洛陽遭困,數度蒙莊主援手,才得化解危難,彼此傾盡相交,已非一日,那天在鄂西林中,金某也是在場的一個,莊主廢了花月娘武功,但那七彩寶衣,卻由那婆娘貼身穿著,莊主不願親自動手,先行離去,由金某代為取回至寶,即承莊主慨然相贈。」

  神手頭陀笑駡道:「原來花月娘在林中被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竟是你這假道學的傑作?」

  金師爺大笑道:「對付那種無恥淫婦,原是顧不得規矩的──」

  神手頭陀忽然臉色一沉,道:「但你何曾料到,正因你解衣取寶,未能立即替她穿上衣服,後來引起誤會,玉面郎君徐文棟毀家瘋癲,金劍神像韋如森真氣被破,這後果,何等不值。」

  金師爺笑容一斂,道:「這也不能全怪金某,誰叫他徐文棟色迷心竅,被那賤人蠱惑,韋如森更不由人分說,強欲出頭,這都是他們咎由自取,焉能怪人?」

  神手頭陀道:「當年恩恩怨怨,我和尚記得過問,但韋如森有個兒子,方在武林嶄露頭角,若被他知道當年生父失去武功的經過,少不得又是一場風波。」

  金師爺冷笑道:「他父親不辨是非,失手負傷,被點破了真氣,豈能怨人,他如不識進退,咱們自然也不會懼他!」

  神手頭陀面色一沉,道:「金老夫子,咱們多年交情,我和尚不能不警告你,旁的事我和尚不管,韋松那孩子卻跟我和尚有緣,你要是動他一根汗毛,我和尚決不跟你甘休。」

  金師爺聽了一愣,半晌才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跟你──有什麼緣分──」

  神手頭陀朗聲道:「那孩子年紀雖輕,滿腔俠義,舍己捐軀,毫無遲疑,你我自認正道之人,未必及得上他,所以,我和尚已將一身內力,全都轉贈給他了──」

  金師爺失聲道:「怎麼?你竟把一甲子苦修,全部傳給了他?」

  神手頭陀滿懷得意,便把韋松墮湖,以及桐柏山傳功療毒的經過,大略說了一遍。

  金師爺聽了,連連跌足道:「大師父,你錯了!」

  神手頭陀揚眉道:「胡說,我和尚錯了什麼?」

  金師爺道:「那韋松得您厚賜,大難不死,反而因禍得福,但卻不思報答這天高地厚的大恩,武林傳言,他二次重入江湖,邂逅了萬毒教主田秀貞,被她美色所迷,投效了萬毒教,原來他仗以為惡的一身內力,竟是您老人家所賜。」

  神手頭陀飛快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沉聲喝道:「金豪!你胡說!韋松決不是那種人──」

  金師爺道:「大師父,這等天下人盡知的事,金某焉能信口胡謅,您如不信,不妨自去打聽一下,那韋松和田秀貞聯手,率領華山門下數十人,夜焚魯家堡,『摘星手』魯伯廷也死在他手中──」

  神手頭陀雙目一瞪,厲聲道:「真有這種事?」

  金師爺道:「魯家堡距此不遠,大師不信,何不親自去問問!」

  康一葦含笑緩緩說道:「大師英風浩節,早為武林楷模,兄弟素所敬仰,但人心險詐,尤其是年輕人,一時迷於美色,敗節喪心,也是難免的!」

  神手頭陀「呸」地吐了他一口唾沫,叱道:「放屁!別人猶可,韋松卻不是那種反復無常的小人!」

  那一口濃痰,迎面啐在康一葦臉上,金師爺駭然大驚,余騰、馬異等一干「傲嘯山莊」門下,莫不面泛怒容,個個倒退一步,手按刀柄,作勢欲動。

  但,康一葦卻不動聲色,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幅絲絹,緩緩拭去濃痰,然後微笑道:「兄弟浪跡武林,迄今薄有一點虛名,若在從前,大師如此折辱,只怕早引起兄弟的怒火了。」

  神手頭陀叱道:「現在你怎的不敢動怒?」

  康一葦笑道:「現在大師功力已失,形同廢人,康某勝之不武,只得甘休。」

  說著,站起身來,一揮手,率領著手下昂然大步而去。

  金師爺緊跟著走到門口,忽又一頓,回頭道:「咱們多年知交,金某敢以人格保證,适才之言,絕無虛假,大師父不妨反省反省,人心難測,當年既有淩鵬,如今難免沒有韋松──」說到這裡,也揚長而去。

  神手頭陀怒目獨坐席前,聽了這些話,心中直如刀割,金豪提起了他二十年來藏在心底的傷心事,康一葦不屑與鬥,拂袖而去,更比殺了他還令他難堪!

  他也曾叱吒風雲,傲視江湖,憑一雙鐵掌,會過多少英雄豪傑,不想晚年之際,竟落得這般被人奚落。

  坐在桌邊,目注康一葦等逝去的身影,他只覺得眼中越來模糊,臉頰上,淌下兩行難堪的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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