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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那白髮老人縱聲大笑道:「聽你口氣,莫非要先打聽老夫出身來歷,才肯放心同舟麼?」

  羅英道:「不敢,晚輩年幼,惟恐失禮,不得不拜聞老前輩名示。」

  白髮老人點了點頭,笑容忽然一變而為感歎,道:「世道衰微,武林紛擾,難得你還有這份尊老敬賢之心。實不相瞞,老夫當年也曾在武林中叱吒風雲,混過一陣,但如今早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已經算不得武林道中之人了。你們如有意同舟趕路,便請上船,否則,老夫有急事趕赴泰山,卻不便久候。」

  羅英略一轉念,立即向伍大牛招招手,道:「得與老前輩同行,正可敬效微勞,伍大哥,快上船吧!」

  伍大牛無奈,硬著頭皮,登上小船,那船家立刻撤去跳板,解了纜繩。

  羅英搶著操起鐵篙,凝聚功力,覷得準確,手起篙落,點在岸邊一塊卵石之上,「叮」然一聲,撤篙橫胸,那小舟已如箭矢般退離江岸,舟身不晃,平穩如浮葉掠波。

  白髮老人正走向船尾撐舵,回頭之際,舟已離岸丈許,雙眉一皺,贊道:「小兄弟年紀雖小,內力腕勁,遠非常人能及,想必出身名門,自幼更在水邊長大的吧。」

  羅英含笑道:「老前輩猜對了一半,晚輩自幼在海島長大,略知一些駛舟之術,但出身卻說不上名門大派,只不過隨家祖母習練了幾年護身強體的粗淺功夫而已,倒叫老前輩好笑。」

  白髮老人一面撐舵,一面正色道:「護身強體,說來極易,能做到這四個字的,放眼江湖,能有幾人,小兄弟如不以老夫為嫌,可願將令祖母尊諱見告?」

  羅英正要回答,伍大牛卻沉聲道:「羅兄弟,別告訴他,我爺爺常說,逢人但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咱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何苦跟他扯親家?」

  他這些話說得極輕,江風疾勁,連羅英都沒有聽得十分真切,那白髮老人卻似已字字入耳,含笑道:「這話也對,江湖險惡,的確應該謹慎一些才是,就算老夫多此一問了吧!」

  羅英倒感覺十分不好意思,方要解釋,那老人又搶著道:「彼此萍水相逢,原不須交淺言深,兩位神情疲憊,可在艙中略事休息,反正最快也得後日清晨才能到達漢口上岸,時間正多,兩位休息之後,也可替老夫換換手。」

  伍大牛不待羅英開口,連忙拉著他鑽進了艙篷,輕聲道:「這話正和俺意,咱們先歇夠了,別被他打落水狗,羅兄弟,你睡前艙,俺睡後面,可以防著他些。」

  羅英道:「我看這位老人家氣度雍容,談吐不俗,不似黑道人物,你不可隨口開罪人家。」

  伍大牛道:「這個你就不懂了,越是壞人,越是裝得跟彌勒佛似的,哪有壞蛋把醜像刻在臉上,俺比你年紀大,俺還沒有你懂的多麼?」

  羅英不願跟他爭論,笑道:「你先休息吧!我不累,讓我替你防著些,別讓壞人趁你睡得熟,把你拋到江裡去了。」

  伍大牛想了想,道:「也使得,俺先睡,你替俺防著,等一會你睡的時候,俺也替你防著,咱兩個輪流著睡,就不怕那老傢伙了。」

  說著,倒頭和衣而臥,又道:「好兄弟,只要他有動靜,你就叫醒俺,俺要好好請他吃一頓旱煙袋……」

  他實在太疲憊了,說著說著,語聲逐漸低微含糊,最後幾個字,竟成了呢喃混語,聲猶未畢,人已入了夢鄉。

  羅英對他,即憐惜,又敬愛,取了一件衣服,順手替他蓋在身上。

  輕舟順流,其行如飛。

  經過一日一夜捨命急趕,他何嘗不跟伍大牛一樣,需要一席之地,閉上眼睛,痛痛快快睡一覺。尤其如今身在舟上,逐波蕩漾,像—只溫暖而舒適的搖籃,就是平時,也令人昏昏興起無限倦意。

  然而,倚在艙舷邊,他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這倒並非是為了後梢有個神秘的老人,而是壓在他雙肩上的擔子,現在已經越來越重了。

  想到搖籃,他就不期然想到桃花島十餘年兒時情景,他記得那些孤零零的日子,漫長而寂寞,祖孫相依,長夜傾聽著海潮的澎湃。從祖母親手搖著搖籃,到他漸漸懂得人世的喜怒哀樂,十幾年憂憂寡歡的日子,除了靜聽浪濤的低訴,就只有細數著島上開了又謝,謝了雙開的桃花。

  人皆有父,人皆有母,可是他,從出娘胎,就沒有見過父母的模樣,這兩個人世中最可貴最親切的影子,在他腦海中,始終只是一片空白。

  於是,他開始細細回憶踏入中原來的一切,海天三醜的陷害,武當山的奇事,《無字真經》,禍水之源,飛雲山莊餘孽,可疑的掌印,以及最近在祁連洞府中的一連串失意和經歷。

  這些日子來,他見得多,領會得也多,江湖奇人,武林異士,他都見到過很多,但是,他到中原來的目的呢?卻依然一事無成。

  誰是他的父親?誰是嫁禍桃花島的兇手?那祁連洞府水牢中的囚犯,會是他的父親嗎?這些……他仍然一無所知。

  再有,就是祖母和秦爺爺之間的秘密了,祁連山臨別之前,祖母對他欲言又止,顯然有一段關係他極重要的話,一直沒有對他明說出來,她和秦爺爺,好像是商量好,存心不讓他知道,那是些什麼不可告人的話,他們為什麼要瞞著他?

  想著,煩惱複又襲上心頭,他黯然用力拋開那些糾纏不清的思維,輕輕推開艙篷上的小窗,把臉貼在窗也邊,讓清涼的夜風,清一清昏沉沉的腦子。

  那知觸目江中,卻發現這時黃河正值風烈浪急,水浪迴旋,混濁的河水,宛如萬馬奔騰,其勢有如排山倒海——但是,儘管浪高風疾,這艘小舟,穿行在洶湧的水浪中,卻出奇的平穩,一些也不感覺顛簸之苦。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難道那神秘老人,竟有什麼法術?

  羅英疑心大起,輕輕撥開艙後竹篷,偷眼向後梢一看,這一看,不覺瞪目張口,險些失聲叫了出來。

  原來那老人用左手挾著舵柄,右掌豎立如刀,盤膝坐在舵板上,兩目注視著附近掀騰的浪頭。當左舷浪頭撲來,他掌沿一側,虛向左按,右舷浪頭撲到,立即翻轉掌心,向右虛按,每一次露掌發力,莫不迎在力逾千鈞的浪頭之上。巨如小山的浪頭,被他掌力一撥一抵,莫不悄然化則去,是以河中風浪雖急,這小舟附近五尺之內,卻絲毫不受風浪的撲擊,顯得平穩異常。

  這種力拒海浪的內力,毫無取巧之處,若無百年以上苦修,那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了,羅英看得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般奇事。

  方自驚訝駭詫,老人臉上忽然閃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嘴唇—陣輕動,羅英耳中,立刻響起—縷清晰的聲音,道:「怎麼?睡不著嗎?何不到後梢來談談?」

  羅英定定神,心知這老人必非凡俗之流,以他這身功力,若要對自己不利,那真是再有十個羅英,也絕非人家對手,當下索性盡去畏懼之念,爽然拉開艙幔,鑽了出去。

  江風一吹,神志反而一持,慌忙施禮道:「老前輩神功蓋世,今夜晚輩才算是開了眼界了。」

  老人微微一笑,輕問道:「你那位專以小人之心,猜度君子之腹的朋友,睡著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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